41、闷油瓶的秘密(下2)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闷油瓶的手揽着我的脖子,我们的下巴搁在彼此的颈窝上,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
以前总是看到这样的描述:“这时候一切话语好像都显得多余。”却从来没当一回事,只觉得这都是艺术描写手法而已,人世间,什么事是不能用言语描述出来的?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真的有那么一种情绪,是不需要说出来,甚至不需要看对方的表情,只要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听到彼此的呼吸,就能明白。漫长的恐惧之后,这样的平静更显得弥足珍贵,就像小时候,春节的大半夜忽然醒来,裹着温暖的被子,一团漆黑里,身边的爸妈都睡得很安静,只有细微的鼾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零星炮竹声。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充斥于胸中,难以描述。
也不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直到我觉得肩窝上闷油瓶搁下巴的地方渐渐沉重起来,温暖湿润的呼吸都埋在我的衣服里,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是个重伤病人,起来太久已经体力不支了。我连忙用伤残的手臂轻轻拍拍他的背,轻声说:“小哥,你伤没好,还是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吧。”另一只手就去想拉开距离。
我一碰到他,就感觉到他的肌肉又紧张起来,他没有放开我,反而勒得更紧了些。我一下慌了神:“小哥,你是有哪里疼吗?你放开我,我去给你找药。”
就感到闷油瓶在我的侧脸边微微摇了摇头,发梢扫过我的嘴角,有点酥麻的痒。他低声说:“不用药,死不了。”
我一听就急了,说:“你跟我逞什么强!伤成这样还能活着都该谢天谢地了!”
闷油瓶淡淡道:“那是‘正常人’。”
我说:“难道你是外星人?”
闷油瓶就不说话了,埋在我的肩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你问过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心说好像确实问过这个问题,而且也一如既往的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依稀记得他说和我们中间的某个人是一样的,可是到底是谁最后也没有明说。现在他终于肯说了吗?
就听他低声道:“我也是来找我的亲人的。”每一个字都很慢,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来一样。
我震了一下,和我一样!原来他也是来找亲人的!顿时我生出了一种由衷的共鸣,那种亲人不见了,又不知道怎么找的感觉我深有体会。虽然就目前来看三叔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混蛋,但他也毕竟是我的亲人,想到他生死未卜,心里还是不好受。看闷油瓶这么孤傲的性格,可能对亲人的感情会更深也说不定,我都替他难受,问:“那你找到了吗?”
闷油瓶低声说:“可以算找到了,也可以算没找到。”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他沉默了一下,说:“找到的,已经不能算‘人’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没有办法理解什么叫“不算人了”。难道……和潘子一样?
闷油瓶就那么慢慢的说:“我的家族和别人不太一样,有着非常奇怪的体质。他们,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好像怕我不明白似的,又补上一句,“我们的血很奇怪,可以抵御百毒,体质也和一般人不同。你们的年龄是以年计算的,而我们,是以十年为一岁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安静的听他说下去。这恐怕是我认识闷油瓶以来,他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了,他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也没有什么故弄玄虚的修辞,但后来每次想来,都觉得那段时间不真实得像是做梦。四周寂静无声,闷油瓶的嗓音很低,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带着温暖的气流。我们就这样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听他讲完了自己的家族的秘密。
闷油瓶的家族为了避先秦之乱,隐居在东北的雪山深处,和外世几乎隔绝。他们也可以算得上是中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了。不知道是从哪一辈传下来的风俗,每个出生的孩子都必须要吃下从三圣雪山的陨玉里捉来的虫子,并且服下陨玉的碎屑和大量草药。这种虫子通体赤红,有剧毒,触之则死。有很多孩子都没有挺过来,但挺过来的孩子以后就会变得百毒不侵。也正因为很多孩子早亡,虽然他们族人的寿命很长,却一直人丁稀落,有时好几十年都没有一个婴儿长大成人。
就这样过了漫长的几千年,这一族人的血液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时间在他们身上似乎延缓了。一切正常人难以承受的伤害,到了他们的身上,就会变得非常轻微。这并不是说他们不会死,砍掉头颅或者隔断喉咙,他们还是会死的,只是这种死亡的过程也变得非常缓慢,在此期间,别人完全有机会给他们寻找到治疗的方法,当然,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是一样的缓慢。因此保持不死的同时,他们所受的折磨将是正常人的几十倍。
所以家族的族长明确规定了,无论是谁都不可以擅自离开,他们深知,只要外界一旦知道这种奇怪的体质,他们将沦为实验对象。毕竟长生不老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对于他们,沦为试验品将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的开端。
就这样他们一直隐居了几千年。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不存在的东西,如果说真有“不知晋魏,无论有汉”的桃花源存在,那么一定说的是他们了。直到近代,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火药取代了冷兵器,机械取代了马匹。他们隐居的地方再也不是人所不能及的地方了,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侵略并占领东北以后,一小队人马为了追击抗齤日的游击队,误打误撞闯入了张家的村落。他们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中国村庄,只不过地处偏远了一点,却在开枪以后才发现不对。他们的先进枪炮竟然奈何不了一群土布粗衣的百姓,明明打中了却不倒下,甚至还能战斗,这让所有日本兵都觉得非常奇怪。张家对这群侵略者进行了反击,但仗着火药的威力,还是有那么一个日本兵逃了出来。
之后便是张氏家族的噩梦。
日本人带着大量的车马浩浩荡荡开进山里,进行了疯狂而恐怖的屠村。张家的人再厉害,也毕竟只是血肉之躯,无数人身首离异,却还不得死亡,眼睁睁的看着家人被杀,房屋被烧。昔日平静的村庄成了一片火海的地狱,最后他们终于投降了。
投降的人被作为试验品押上卡车,开往生化实验所。这场浩劫之后,还幸存了几个少年,他们当时去雪山里采集陨玉去了,恰好逃过一劫。回来就看见这样一片人间地狱。他们当时就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哪怕花上百年,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闷油瓶就是那群少年中的一个。
后来这几个少年中的一个成了抗齤日的名将,开国的元勋,他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我听闷油瓶说出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到,那么赫赫有名的人竟然和闷油瓶是亲戚,后来细想,他当时的另一个称号,张大佛爷,倒真是和闷油瓶是同姓。
闷油瓶和另外几个少年则为了找回被抓走当做试验品的亲人而天南海北的搜索着。1945年日本投降,撤走了所有臭名昭著的生化研究所,当时的国民政府接管了剩下的机构,就在闷油瓶他们觉得有一线希望的时候,线索又断了。后来他们才知道,因为这个实验实在太重要,几乎可以改变整个人类的进程,当时的国盟,后来的联合国直接从日本方面接了下来,在中国继续进行着秘密的实验。
就这样又过了四五年,中国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建国之后联合国不承认新中国,中国政府也就理所应当的赶走了所有在中国土地上做实验的外国人。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张家的族人就得到了解放,因为他们身上所带的秘密太重大,没有哪个人愿意放弃研究,至此,新中国政府开始接手,并继续着这个实验。
和闷油瓶一起寻找族人的几个少年,有的在战乱中死去了,有的渐渐开始厌倦了,毕竟已经过了七八十年,他们也不知道再找到自己的族人的时候,那些人会是什么样子。张家的家族已经算是毁灭了,无论做什么,都回不到以前的日子了。
他们一个个离开了,到最后,只有闷油瓶一个人还在为了寻找自己的族人而努力着。他利用夹喇齤嘛的机会,于三教九流之中寻找蛛丝马迹,因为身手了得,经验丰富,道上“哑巴张”的名声也越来越响。
终于,在一年前,他收到了一封信,信里详细了说明了这个隐藏在戈壁里的疗养院的秘密,并声称来此者将得到长生不老的秘密。闷油瓶一眼就看出来这和自己寻找的东西有关,便遵循信上所说,来到了这里。此时疗养院已经被废弃,说明实验失败了。毋庸置疑的,他的族人们也不会幸存。但闷油瓶还抱着一线希望,甚至想着,或许寄信的便是幸存的族人。
进了疗养院以后,他才发现一切希望里的东西都化为了泡影。这里比地狱还要可怕。当他看着趴在地上,肿胀得不成人形,还在从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的母亲时候,他终于明白,一切都太晚了。
所有人都死了,所有的试验品都是失败的。
没有什么比希望的破灭更让人绝望的了。尤其这个希望几乎支撑了他所有的生命。而随后,他才发现,噩梦只是开了一个头,至此以后,将永无止尽的循环下去,直到他无止境的生命的尽头。
他被困在了疗养院。这几乎是不合常理的,可以进来就可以出去。可是奇怪的是,他尝试了无数的办法,没有一种能让他离开这里。不只是他,只要进来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活着出去的。每次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也永远不会是闷油瓶。他们常常就这么无缘无故的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来的人一批又一批,络绎不绝,每一批都为了这个不存在的秘密自相残杀。阴暗的小楼里,爬动的尸体越来越多,尸蹩大量的繁衍,把这里变得更加危险。闷油瓶只能勉强把自己变成不参与争夺的旁观者,可是还是有无数诡计阴谋冲他而来,为了活下去,他每天都殚尽竭虑,筋疲力尽。
讲到这里的时候,闷油瓶的声音已经很低了,我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得清楚,他慢慢的说:“很多个晚上,我都能看见我的家人从黑暗的储藏室里爬出来。每一张脸都像鬼一样可怕,但是每一张我都能认得出来。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的喜好,他们鬼哭狼嚎的时候,我还能听出家乡的口音。可是他们已经死了。那些爬动的尸体不是他们。”
我听着闷油瓶的话,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他的痛苦通过心跳,通过呼吸,慢慢传给了我。我想象着无数个夜晚,闷油瓶孤身一人坐在漆黑的走廊上,周围是他死去的亲人爬来爬去,无数嘈杂之声入耳,但没有一声与他相关。那种孤独和绝望,像一只黑色的巨手,几乎把我扼得喘不过气来。
闷油瓶不再说话,他的脸压在我的颈窝里,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渐渐渗进我的衣服。我想他是在流泪,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安静得几乎像一座石像。
我的手轻轻的抚上闷油瓶的后背,说:“小哥,我跟你说,杭州是个很好的地方。春天的时候,白堤上柳树都绿了,桃花也打朵,迎春金灿灿的,这里一丛,那里一簇。你到我家吃早饭,然后就一起去西湖晨跑。早上的风还有点冷,可是吹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风里还带着水汽,因为前一天晚上才下了一夜的雨。湖水都涨起来了,路边泥土都是湿的。我们就沿着湖一直跑,直到累得动不了,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喝碗莲子羹。”说着,眼前好像就渐渐出现了这样一幅画卷,是一派烟雨迷蒙里的花红柳绿,草长莺飞。
我继续说:“夏天的时候树叶子都长大了,遮住了半个天,树荫下面最凉快。我们可以先用冰凉凉的井水泼地,然后坐在石凳子上下象棋,西瓜和啤酒就冰在井水里,你坐着就能闻到土地腾起的一股湿漉漉的尘土气。也可以去虎跑,以泉水沏茶。虽然可能人会多一点,但这样才热闹嘛。”
“秋天的时候最好看了,天是碧蓝的,比什么时候都高都远,你往湖边一站,里面映得全是天色,好像人也站在云端一样。叶子都变成金色的,还有的是红色,深绿色,各种颜色交杂,像染衣服的颜料一样。菊花都开了,大闸蟹也上市了。我院子里种着好多菊花,温一壶黄酒,吃着蟹膏,最高兴不过了。”
“冬天稍微有点冷,因为我们这里没有暖气。不过小哥你是从东北来的,应该这点小冷还能扛得住。如果下点雪就最好不过了,湖水是黑的,山石是白的,真正一片清静。但还有腊梅,从雪丛里探出三两只来,幽幽的香。”
“再往后是春节,我妈做的菜可好吃啦,西湖醋鱼是她拿手好菜,比什么大厨都做得好。当然东北乱炖她也会做,小哥你要是嫌不正宗也可以亲自下厨,我也想尝尝你的手艺是什么样的。吃完年夜饭就看电视,熬到十二点就可以放鞭炮啦,我还有好几个小外甥侄女,都等着那时候跟你要红包,你得准备得足一点。我也要跟你要,谁叫你自己说漏了嘴,比我爷爷年纪还大呢……”
我就这么一直说下去,好像那些美好的景色便都出现在面前了,那是我的家,我会回到那里,不止是我,闷油瓶也会回去,所有的人都会。我就这么一直说下去,那些我回忆里最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都变得栩栩如生,弥足珍贵。我拼命的想把它们都告诉闷油瓶,那些不止是我的记忆,我也希望可以变成他的。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会记得一片良辰美景,那些都是光明的,温暖的。而不再是地狱一样的村落,黑漆漆的疗养院,叵测的人心。
闷油瓶就这么安静的听我说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停下来的是,发现肩头气息沉沉,他好像已经睡着了。我小心翼翼的扶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在他的身边坐下。
他睡得很沉,我的心里也很满,很多东西噗噗的往外漫溢。这一刻可以不用去想生死存亡、阴谋诡计,若是这样的时光可以无限延长,那又该有多好。
42 阿宁的秘密(上)
一片安静里,我又拿起凉师爷的那几本书,想看看有什么刚才没注意到的事情,或者藏着什么线索。刚翻了两页,忽然门口传来了“彭”的一声巨响。这一声一下把我从椅子上惊得跳了起来。闷油瓶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擂门声剧烈的响起来,夹杂着混乱的啜泣声、喘息声。闷油瓶立刻坐起身去抓他的黑刀。我按下他的手,心想就他伤成这幅德行,恐怕还没走到门口就得歇菜,还是我去吧。闷油瓶看了看我,点点头,示意我小心点,我便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门被擂得山响,几乎有散架的趋势,听得出来那个人一定很急迫。比起之前阿宁他们砸门的情景,这次简直是有过之无不及。不会又会是她吧?想着,我小心翼翼地从猫眼里看了一眼。这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他娘的!门外站的竟然还真又是阿宁!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和上次完全不一样了,当时她旁边站着两个手下,看我们像看掌中的耗子,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一回却是天壤之别。我从来没有见过阿宁这么慌张和恐惧,她的妆已经被泪水冲的糊成一片,头发黏在脸颊上,整个人都是灰败的。她似乎也知道我在门口,更加疯狂的擂门,并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和哀求声。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开不开门,她已经几次试图杀我,没准这次又是个骗局。就在这时,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宁小姐……宁小姐……宁小姐……”
阿宁一听到这两个声音,一下停止了擂门,她的脸色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因为恐惧而带来的潮红,现在却一瞬间都褪去了,几乎灰得透明。她慢慢的瘫坐下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纸飞机,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
我立刻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这么恐惧和绝望。因为呼唤她的两个声音,我也再熟悉不过了!几个钟头前,就是这两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我的!
那是死去的云彩和潘子的声音!
我心一点点沉下去,云彩姑且不说,潘子的声音听起来鬼气森森,根本不是他真正的声音。明明他就算变成了那副样子也没有改变本性,还在黑暗中保护我、救了我。这个时候,是什么让他听起来这么恐怖,毫无人性?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让我难过得要命,可是现在也不由得多想,勾魂夺命一般的呼唤声越来越近,阿宁已经失去了所有神色,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回头问闷油瓶:“小哥,让她进来吧?”
闷油瓶已经握住了他的黑刀,整个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对我点了点头,说:“当心点。”
我立刻把门开了一个小缝,对阿宁说:“快进来!”话没说完,就见阿宁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以一种无比敏捷的速度□一只手,然后泥鳅一般迅速挤了进来。
但还是慢了一步,她的身体刚进来,脚就被什么拽住了,整个人往后滑去。她立刻发出了无比尖锐的惨叫,两只手胡乱的拍打,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只有一只手使得上力,又要用力抵住门不让外面的东西进来,她这么一拉,差点害我稳不住摔一跤,也被拖出门去。我使出吃奶的劲稳住身形,用力把她往里面拉,同时试图把门关上。
阿宁整个人已经疯狂了,指甲把我的胳膊抓的鲜血淋漓,一边还在撕心裂肺的尖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外面潘子和云彩的力气也极大,好像死了心要把阿宁拖出去,我几乎要顶不住,混乱中,闷油瓶一把架住阿宁的腋下,以一股蛮力把她硬生生的往房间里拽。我猜阿宁的肩关节肯定要脱臼,搞不好还会骨折。不过这时候谁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死生就在一瞬间,这一刻,阿宁像是我们拔河时用的绳子,双方的全部的力气都使在了她的身上,她连□都发不出来。
没过多久,门外黑暗里猛地传来一阵肌肉撕裂的声音,阿宁发出了一阵无比凄惨的尖叫,和闷油瓶一起摔倒在地上,外面的尸体也因为惯性甩了出去。顿时我身上一轻,连忙趁此机会关上了门。
终于把她抢回来了!
刚关上,门外就又传来一声沉重的撞击声,看来它们还不甘心的想进来。我用背死死抵着门,回头问:“阿宁你是怎么惹上它们的?”
话说了一半就愣住了,只见闷油瓶和阿宁跌坐在一滩血泊之中。我心脏都差点没停跳,想:难道闷油瓶的伤口又裂开了?就见闷油瓶迅速的撑起身体,冲着阿宁半跪下来,撕下一截衣服,牢牢的绑在阿宁的腿上。
这时我才注意到,阿宁的左腿惨不忍睹,自膝盖以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只剩一条白骨。那声撕裂声,竟是外面的尸体活生生把她腿上的肉拽了下来!潘子怎么可能对别人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我在心里拼命否认,思绪如一团乱麻,而唯一清楚的就是,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
阿宁已经痛的晕了过去。这时候我真心佩服闷油瓶,面对这样的惨状,他竟然连手都没抖,迅速的给阿宁处理起伤口来。我看着他都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自己的腿也跟着觉得疼。
外面云彩和潘子的尸体一直不走,一直在不停地撞门,我只好死死的抵着门。就能感觉到隔着一层木板,它们轮番撞上来,力气大的惊人,简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气势。虽然都是尸体,我还是不由得怀疑这样撞下去,它们会被捣成一滩肉泥。
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好几次我几乎都以为门要碎成木屑了,这门竟然奇迹般的坚持住没有碎。我浑身被震得麻木,保持着顶着门的姿势,艰难的转头从猫眼里看了一眼。就见走廊昏暗的灯光之下,云彩的头颅已经撞得不成形状了,简直像个煮烂的混沌。而潘子,看着我长大,像大哥一样的潘子,青紫着一张脸,表情竟也是说不出的狰狞和仇恨。
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就算是面目腐烂浮肿,脸被从中间活生生撕开,我也没见过他露出过这样的仇恨。它们在外面喊过我的名字,一间房间一间房间的找过我,跟在我后面追过我,但最后都是虚惊一场,哪怕弱鸡如我也能堪堪逃脱,从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就算变成怪物了,它们也还是没有变。到底为什么,它们现在这么疯狂,竟然做得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才终于消失。我又等了很久,确定它们都离开了,才松懈下来。一旦松懈,整个人都瘫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回头去看,果不其然,门被撞开了好几道裂缝,里面塞满了肉酱和骨渣。我看着就觉得难过,潘子当过兵,打过仗,身上全是伤疤,这一下,不知道又要多出几条。也不知道变成尸体了,多出来的伤口还会不会愈合。
要是我给他裹伤口,他会不会像过去一样回过头跟我说:“小三爷您放着,我自己来。”
闷油瓶已经给阿宁处理完伤口,阿宁也醒了,正幽幽地看着门口。对于失去了一条腿的事实,她好像已经迅速接受了,虽然精神还有点不稳定,但已经恢复神智了。我心里暗叹了一下她的心理素质,问:“你是怎么惹上这两个人的?”
阿宁惨白的脸色一下变得更加惨白,扭过头去,说:“你不招惹怪物,它们也会来找你麻烦。你这话问得真是好笑。”
我说:“可是我们都已经发现了,这些尸体就算会动,也不太会伤人。”这话是有根据的,不仅仅是我,凉师爷的笔记上也是这么记的。
阿宁讽刺道:“怪物还不会伤人?狗改得了吃屎?”
我是真的有点生气了,沉下声音说:“潘子不是怪物。他是我哥们,我的大哥。”
阿宁就笑起来,指着自己只剩白骨的腿,说:“你哥们好手艺!”
我一下被噎得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心里堵得难受,到底潘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这时,闷油瓶忽然抬起头,看着阿宁,淡淡地对她说:“你说过,鬼很记仇,不管过多久,一定会回来报仇。”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就见阿宁浑身一震,像是被雷劈到了,一瞬间脸色变了。
我看着她,心里一惊,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阿宁的话像电影倒带一样都浮现出来——
她说:“尤其在这种地方……鬼对于害他的人,是格外执着的。”
她说:“杀人偿命,人可能会忘,鬼是不会忘的。”
她说:“它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报仇的,无论你把它埋在哪里,压上多重的石头,它都能爬出来。一寸一寸的寻找你的气味,一点一点推开你的房门。撕开你的肚子,挖出你的内脏,慢慢的看着你死掉。”
我渐渐想起她说这话时故作镇定的样子。她眼里掩饰不住的是自己的惶恐。有一种人,他恐吓别人的时候说的话,其实就是自己最害怕的。
云彩是阿宁杀的。云彩刚刚和潘子在一起。
我浑身发抖,眼睛痛的几乎睁不开,猛地站了起来,用力抓住阿宁的肩膀,想问话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只能冒出嘶嘶的喘气声。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金星乱冒。
阿宁的肩膀被我掐的咯咯作响,她似乎疼极,想要躲开却没有成功。她挣扎了两下,忽然又笑了,说:“是的,你的伙计是我杀的。小三爷,想和他一起寻仇吗?你敢这么做吗?”
我两只手一齐抓着她的肩膀,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身体,不然就会直接摔倒在地。那只没好的胳膊疼得钻心,可是我没有松手,怒火、懊悔、痛苦,这些强烈的感情如岩浆一般在我的脑海里膨胀,却无处可发。
我一直以为是怪物干的,一直以为是徘徊于此的鬼魂干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人,从来没有。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心!
阿宁不在乎的嘻嘻笑起来:“小三爷,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没本事就跟你那个没用的伙计一起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死?还不是因为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胳膊上的血就这么一滴滴的落在阿宁的脸上,无论是她,还是我自己,现在都狰狞的和怪物没有区别。我真想就这么掐死她。
43 阿宁的秘密(下)
阿宁的脸因为疼痛和缺氧有些扭曲,但眼睛里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好像在看我的笑话。我看着这张脸,耳朵里一片轰鸣,回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潘子说:“如果我在天亮前还没有回来,你就赶快一个人离开。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他说:“不行,这里太危险了。你根本应付不来。”
他说:“不要开灯!小三爷,没有时间了,你快走。”
他喊我的名字:“小三爷。”
“小三爷,小三爷,小三爷。”
我还记得阿宁吹着指甲,满不在乎的跟我说:“没有错,我从猫眼里看得清清楚楚。你的伙计被‘它’拖走了。他叫不出声音来,只有指甲在地上抓,留了五道血印子,地板上的碎木渣子都翻出来了,你可以去看看,就在二楼拐弯的地方”
我去看过,确实有血印,我以为是鬼,是巨人观的尸体,我想了很多可能性,唯独没有想到,凶手就是面前这个女人。
我现在明白了,漆黑的夜里,他们靠偷袭制住了潘子,把他拖走。潘子发不出喊声,只能本能的拼命抓地板,指甲都翻开了,木屑刺进他的肉里。最后他的指甲一片片折断、脱落,卡在缝隙里,血渗进粗糙的地面。他就这么被狞笑的阿宁、老K、乌老四、老谢,被他们这群披着人皮的野兽给拖走了。
因为他是三爷的伙计,因为他是和小三爷一起来的。
他们以为潘子知道很多,为了让他说出吴家的秘密,他们一定对他施了酷刑,我还记得阿宁对我用刑的情景,那不是最厉害的,已经让我疼得生不如死。他们是怎么对付潘子的?潘子的脸被人劈开了,那是否也是阿宁干的?
从一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我记起黑瞎子当时别有深意的话:“阿宁小姐,你是亲眼见到小三爷的伙计被拖走的,还是亲自动手的?”
他还说:“小三爷,有一件想要告诉你——我知道你的伙计在哪里。当然,阿宁小姐也知道。但是,我保证,她不会告诉你。”
他对阿宁说:“昨天让你截胡了,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他们都知道。
我们就是他们盘子里的肉,案板上的鱼。他们毫无顾忌的争夺。只有我一个,一直信以为真,认为人性尚存,所有的罪恶都是鬼干的。
我狠狠的盯着阿宁,阿宁也就这样盯着我。我手下的喉咙细且柔软,好像只要一用力就能很轻易的折断。阿宁的脸因为缺氧而变得通红,腮帮子鼓得像条鱼。但目光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冷冷的嘲讽的笑意。而那些荡漾着的笑意深处是我的影子,瞪着赤红着双眼,牙森森的露着,像个恶鬼。
我就这么盯着她瞳孔中自己的影子,多么的栩栩如生,多么狰狞,简直像是从她的目光里孕育出来的畸形。一旦这双眼睛失去了光泽,一旦这双瞳孔放大松弛,它就会一跃而出,把我自己吞噬。
我忽然想起潘子。一年夏天我在长沙过暑假,出去玩的路上遇到一条恶狗,有半人高,浑身油光滑亮,眼睛血红,嘴里白沫直淌,嘶嘶地低吠着挡在我的前面。我吓得发抖,想逃又不敢,正好手上有根竹竿,就壮着胆子去打狗。忽然之间潘子就从后面出现了,他抢过我手里的竹竿,把我拉到他身后,说:“小三爷,有我潘子在,还会让您脏了手吗?”
我手上一下失去了力量,踉跄的退后了两步,松开了阿宁的脖子。我做不到,我不能让她瞳孔里那个狰狞的恶魔跳出来。
我手指下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一旦气息消失就再也回不来了。一旦冰冷了,就再也变不温暖了。就像潘子一样,无论我做什么,他都回不来了。也许杀人对于阿宁很容易,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可是对于我来说,活着是比什么都要宝贵的。
阿宁因为我的松手而重新得到空气,她剧烈的咳起嗽来,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的开始笑,虚弱的问:“小三爷,怎么不继续了?连报仇都不会?你三叔怎么摊上这么个没用的侄子?你那伙计真是白死了。”
我喘着粗气看她。我真想告诉她,不是的。不是我不敢。刚刚我手下的是一个人还在起伏的喉咙,我只要像拧毛巾的一样两手用力就可以了,这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别人的生死,怎么能由我来决定?如果我杀了她,潘子就会回来吗?
阿宁还在笑,用无比生动的语言向我描述她是怎么对潘子动刑的。那把刀是怎么一点一点剪开他的嘴角,肉被绞裂的声音,就像剪开一条鱼的肚子。
这种感觉实在太可怕了,阿宁明明是个人,可是面貌都扭曲了,眼睛和鼻子糊成一团,跟恶魔似的。她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根刺。我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捂起耳朵,但那些声音还是小蛇一样从指缝里钻进来,滑入我的耳道深处。这个时候,好像一切伦理价值观都颠倒了——因为我还保有良知,所以不会伤害她。因为不会伤害她,所以只能受她折磨。而阿宁,这个做尽了坏事的人,却可以仗着我的良知,对我为所欲为。
一股怒火就憋在我的喉咙口,焰口灼灼,舔舐着我的喉道。我拼劲全力把它压下去,可是它还是越来越旺。那个住在阿宁眼睛里、我的心里的恶魔虎视眈眈,就要冲出来了!
忽然,一双冰冷的手盖在了我捂着耳朵的双手之上。那双手非常稳,就像两块冰,覆着我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一下压住了血红的怒火。
一只巨锚抛下深海,冰山玲琅,眼前颠倒旋转的世界瞬间稳定下来。阿宁的声音听不到了,她的嘴唇张张合合,但所有恶毒的声音都成了细小的气流,从耳畔拂过。
我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那个人是小哥。他侧着头,在我的耳边说:“别听她的,你没有错。”
我想,他是说了这几个字,那些澄澈的音节和他的呼吸一起,从耳后吹进去,每听到一个字,灯光就明亮了一分。
那一秒,扭曲的房间,混沌的感知,恶魔一般的阿宁的嘴脸,都褪去了虚张声势的表皮,恢复了正常。
于是我看到,阿宁瘫坐在椅子里,血淋淋小腿的耷拉在地上,她每描述一句怎么残害潘子,自己眼里的恐惧就加深一层。有一种人,她用来恐吓别人的话,其实就是自己最害怕的。
我怎么都没发现,她浑身发抖,脸色白的像一张纸呢?
忽然之间,我觉得她是那么可笑,一点也不值得愤怒了。
我没有伤害过一个人,可是他们却总是想伤害我。这就是人心,比鬼神还可怕。面对他们,我简直就是个白痴。我也有狠劲,也不是橡皮泥任揉搓,可就算真正发了火,到关键时刻还是下不了手。还有点良心的自己在这种环境里,就是堆废物,窝囊废。我比谁都想抽自己三百个耳光,然后买块豆腐撞死。这种时候,闷油瓶告诉我没做错。这简直像伸进深渊里的一根绳子,我毫不犹豫的抓住了它,死死攥紧不放。
我不说话,牙齿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闷油瓶也不再说话,只这么捂着我的耳朵,陪我静静的站着。
过了很久,我才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现在看着阿宁,真是百感交集。这副颓败的样子可怜得很,但想到她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折磨,又觉得当真可恶。想着想着,我回头对闷油瓶说:“其实真该杀了她得了。”
闷油瓶认真的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好像直看到我的脑仁深处。我被他看得慌了神,心里“咯噔”一下。
就见他看了我一会儿,慢慢点了点头,捡起他的黑刀递给我,说:“如果你想。”
我顿时吃了一惊,不知该回什么好。我就是这么一说,他怎么就这么认真?我结巴道:“小小小小哥,我就是开玩笑,要是她死了,还会变鬼抓我,我可消受不起。”
闷油瓶摇了摇头,把他的刀交到我的手上。我慌忙接过,却因为太重,一个不稳,差点把刀掉在地上。闷油瓶托住了我的手,撑起那把刀。他看着阿宁,淡淡的说:“你尽管做你想做的事。她不会变成鬼的。”
他的眼里,竟有一股肃然的煞气。
我一下明白,他是认真的。无论我杀阿宁还是不杀,他都赞同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愿意和我站在一起。
我无法形容心里的那种翻腾的感情是什么,也不能给它们命名。我只知道,如果之前还有彷徨和迷惘,现在我已经彻底的明白了。
所谓人心,是好的,也是坏的。可是,好的总是比坏的要多,只要你这么去相信。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转头看着阿宁,她如同一根煮烂的面条瘫在椅子上,眼睛里有一种听天由命、鱼死网破的绝然。我当然知道继续面对她,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可是有些话,还是必须说给她听:“你做了太多的坏事。欠下的债,等出去以后慢慢还。如果你被抓了,我一定是出庭作证的人。如果你被枪毙,我一定是第一个在法院门口放鞭炮的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阿宁木然听着,忽然嘴角一弯,又想讽刺什么。
我没有理会她,继续接着说:“可是,你不用继续装下去了。”
她怔了一下。
“在这里,你是安全的。”我说。阿宁看着我,似乎听到了,又似乎还不明白。我就放满了速度,一字一句的慢慢对她说:
“因为,我不会伤害你。没有人会伤害你。”
阿宁的嘴角还保持着讽刺的弧度,就这么看着我,僵住了。过了很久,她忽然一下尖叫起来,那声音充满了恐惧、无助、痛苦,泪水顺着她惨白的脸颊留下来,雨水一样落在地上。她失声痛哭起来。
我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闷油瓶站在我的后面,我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他于是也抓住我的。外面好像又开始下雨了,空气里充满了发霉变质的气味。我们来的第一个早上,就是这样下着雨,现在好像是另一个轮回的开端,只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还活着。有的人失踪了,有的人变成了我的朋友。到底最后谁会走出这里,没有人知道。
虽然落到这么凄惨的地步,应该去诅咒,但是我得打心底里感激,幸好闷油瓶是和我在一起的。
44、心结
阿宁尖锐的叫声回荡在房间里,灰蒙蒙的灯泡被震得颤抖,天花板上的尘土都簌簌地往下掉。我想,她是把到这里以来经历的所有的不甘、恐惧、愤怒都化为声音,冲破身体发泄而出了。在这凄厉的哭声里,夹杂着支离破碎的呐喊:“我想要回家!”“你们为什么都要害我!”“救救我!”
这是平时的阿宁再也不可能说出的话。哪怕是刀刃切在她脖子上,或是一只小腿被活生生撕烂,她也不曾示弱。多少的恶意都不曾让她屈服,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因为我们的一点善意而崩溃。真不知道该感慨还是悲叹。
看着她疯狂的呼喊发泄,我和闷油瓶只是静静的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扰她。
此时此刻的她再没有过去那种优雅、干练、美丽,反而和发狂的云彩有几分相像。这真是太讽刺了,过去阿宁是多么厌恶云彩,处心积虑要置她于死地,而现在,最像云彩的反而是她自己。
我想,阿宁心里恐怕也知道这点,却没有办法控制。她的怨愤已经深到我们没有办法想象的地步。这样凄厉的叫声持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到最后,她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气流擦过她的声带,只有刺耳又干涩的噪声。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没有停止,仿佛在用一种人类无法接收的频率咒骂着什么。
暗淡的灯光下的她眼睛肿胀,充满了泪水和血丝,像死人一样圆睁着,夹杂着“嘶嘶”的喘息声,弥散着垂死的、不甘的气息,好像这一秒只是回光返照,下一秒就会戛然而止似的。
闷油瓶还是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的气氛实在太压抑,我实在忍不住,站起来给阿宁递了一杯水。
阿宁贪婪地喝光了。喝过之后她不再咒骂,四周一下安静下来,竟让我有点不适应。我转回目光,看见的就是那一幕:一片昏暗里,她佝偻着缩在椅子里,仔细地盯着那条支离破碎的腿,眼里的怨气淡了不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有一片麻木,好像一下老了二十多岁。过了很久,她才收回目光,把手上的空杯子递给我,然后她的眼皮耷拉了下来,看上去是睡了过去。
每个人都精疲力竭。一时之间,房间又陷入了安静,谁也不想说话。我疲惫的走回闷油瓶身边,靠着床脚坐下。这一松弛下来,才发现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死,现在哪怕再让我挪动一公分都做不到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手臂上的伤口,这两天它一直时好时坏,伤筋动骨尚且要一百天,更不用说生生打穿的口子了。这一会儿它又开始发作起来,伤口突突跳个不停,难以言喻的酸麻,整条胳膊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苏联小说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最后一幕,男主人公和我一样被枪打伤了手臂,最后全凭着最后一点意志压着一队的德国兵往营地走,我还记得书里的描写: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努力的摇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但失败了。他的全身好像都麻木了,只有受伤的手臂,从那一点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酸疼,他全部的神经好像一根细绳,就系在这一点上。眼前是十几个摇摇晃晃的脊背,连他自己都走得摇摇晃晃,好像醉汉一样。他想,一旦连那点酸疼也消失了,一旦那根线断掉,他一定会立刻拉响手里这颗手雷,他不会让这些德国兵逃走的。一个都不。”
这段描写给我的印象太过于深刻,以至于疼痛一起,我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它。不过——那些段落也有可能这只是经过记忆加工的成品。如果有机会出去再看一遍这本书,校对一下记忆就好了。我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想着。手臂的酸疼让我辗转反侧,觉得自己就跟那个男主人公一样,脑子里也烧起来了,眼前一片雾蒙蒙的。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谁喊我的名字,还拍我的脸。我困得眼皮打架,根本睁不开。然后就觉得受伤的手臂好像有点感觉,悉悉索索的有点痒。之后,有什么冷冷的东西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是闷油瓶。他已经把绷带拆开了,旁边摆着药箱,正在给我上药。
药膏涂到伤口上非常舒服,闷油瓶的手又很轻。自从潘子失踪以后,很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胖子虽然也是铁哥们儿,和我们肝胆相照,但做起这种事来总还是差一点,往往下手极重,没有分寸。想到他上次帮我夹子弹,真是命都差点没送掉半条。眼看着闷油瓶这么一丝不苟的帮我换药,我迷迷糊糊的心里着实感动了一下,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咧来一个笑。
这个笑容还没彻底张开,我忽然脑子一愣,彻底清醒过来。闷油瓶在给我换药?
就见药箱敞在一边,空盒子散落一地。看他这架势,好像是打算把能用的全用上,所有能裹的绷带都给我裹上,胳膊上的枪伤不说,连我身上别的那些不起眼的小擦伤都处理了。
我一阵心疼。也太浪费了!
药本来就剩的不多了,他自己又伤得那么重。血迹透过衣服渗出来,深一块浅一块,简直是触目惊心。我看着头皮发麻。就算神仙伤成这样都得哭爹喊娘,闷油瓶又不是神仙,还真以为自己能不靠治疗就撑下去?还有阿宁,半条腿都没了,万一到时候来个感染并发症什么的,不是只能等死了?我怎么好意思就因为一点无关紧要的疼就浪费掉所有的药品?
想着我奋力伸出另一只手,从闷油瓶手里抢过了纱布绷带,说:“小哥,省点用!我的手没事,随便包包就行了,不用费事。”
闷油瓶一愣,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我竟然会拒绝换药。
我说:“我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咱要把药用在刀刃上,别浪费在我身上。”
闷油瓶眼里露出些许困惑,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腕,说:“不疼的,很快就好。”
我虽然急,听他这话也心里一乐,笑起来。这人不愧是个老头子了,真把我当他老人家的孙子哄呢,就说:“小哥,你看你自己,再看阿宁,哪个不是重伤病号,我就是擦破个皮,不算什么的。抗生素和纱布什么的还是留着给你们以后用吧。”
闷油瓶愣了一下,忽然脸色就阴沉下来,我还没搞明白他在想什么,就见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直接开始裹绷带,简直像不要钱似的。我眼看着雪白的绷带一下都染上了我的血,心里那个心疼,奋力挣扎起来,一边把手臂往里抽,一边把闷油瓶往一边推。推搡之间也不知道扭到哪根筋了,伤口一阵剧痛,我“嗷”的尖叫一声,捂着手不动了。我这一声极其凄惨,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不知道我受了多大伤呢,闷油瓶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放开我的手,问了句:“怎么了?”
我是真有点急了,即使疼得满头大汗也还是抬头冲闷油瓶大声说:“小哥,我们又不是过了这村没这店。也没人跟咱抢,药箱自己也不会长了脚跑掉。你省着点留给你自己,再不济留给阿宁也好,我这伤又死不掉,何必那么着急全一口气用在我身上呢?”
闷油瓶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如梦初醒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轻轻对我说:“你说的没错,没人跟我们抢了。”便剪开了一段绷带,把剩下的连同别的药一起放回急救箱,问:“用这么多可以么?”
我点点头。他也就低下头去,细心的给我包起伤口来。
我看着他垂下的睫毛,沉静的表情,心里一阵后悔,结巴道:“小小小哥,我刚才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啊……”
闷油瓶摇摇头:“你没有说错。”
我还想说点什么,忽然,旁边传来了阿宁的笑声:“吴邪,我真不想说,你的脑子怎么这么笨?”
我转头一看,阿宁已经醒了,虽然苍白浮肿,但脸上又多少恢复了之前那种傲慢的神气,正盯着我看。
我暗自吃惊,这个女人真是不可小觑,刚刚还一副垂死挣扎的样子,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过来了!她心里的城府得有多深,脸皮得有多厚啊?被她这么笑眯眯的看着,我感到有点发毛,就问她:“你没睡着啊?”
阿宁却没有回答,而是说:“你真不该怪张起灵,连我都想明白了,你还没想明白吗?”
我心想我也没怪闷油瓶什么啊,就听阿宁说:“他会那么做,要怪也只能怪你三叔。”说着,摇了一下手里的东西。
我一看顿时吃了一惊,是凉师爷的日记!她怎么会看到的?回想了一下,恐怕是因为这本日记正好掉在阿宁附近,她醒来过以后闲得无事就拿起来看了。不过这也不重要了,关键是,现在她对于闷油瓶的秘密、三叔曾经做过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阿宁似乎觉得我的警戒很有趣,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腿说:“你紧张什么?我现在都这样了,还能跟你抢什么?”她叹了口气,“就算要抢,我也做不出像你三叔那么绝的事。把人伤了不算,还得断粮绝药,把人困在储藏室的暗道里,让人活活被伤痛折磨而死。”
我浑身一颤,忽然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我终于明白了。
阿宁说的没错,闷油瓶对于自己上药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有刚刚不要命的给我上药,的确都是和三叔他们有关的——
如果不是三叔重伤了他,又销毁了所有他可能得到治疗的机会,闷油瓶自己不可能任伤口就这么败坏下去。他对自己总是不太关心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他是自虐狂,更不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而是因为根本没有条件!我想到第一次帮他包扎虎口时他的表情,是多么的震惊,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不敢相信了。正是因为三叔他们的残忍策略,他已经放弃了治疗的念头,习惯依赖自己的特殊体质,“反正不会死,再多几个伤口也无所谓。”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他才会吃惊,就像一个在沙漠中绝望的人已经决定渴死自己了,天却忽然又下起了大雨。所以他对我的伤口才那么上心,恨不得把所有的药都给我,因为他怕别人也会实行三叔的策略,我们也许下一秒就会失去所有的医疗用品!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闷油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计谋实在太毒,给他的伤害实在太大,光是凭我的道歉是说不清什么的。我就这么看着闷油瓶,嘴长得很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闷油瓶看着我这幅样子,叹了口气,微微向我倾斜,说:“吴邪,谢谢你。”
我更加瞠目结舌,不明所以,他怎么反过来向我道谢?哪有被害人向犯罪分子的亲属道谢的?
直到后来,这都一直是我心里的一宗悬案,可惜也不好再问闷油瓶了。就让它这么悬下去吧。每当回忆起来,都能记得闷油瓶说这话的时候黑色的眼睛望着我,满是温暖和真诚。哪怕只是回忆,也会觉得再黑、再冷、再绝望的地方都不足为惧。
而当时,闷油瓶说完这句话,我脑海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只是呆愣着,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宁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似乎是在叹气:“我终于知道,我落到这么凄惨的地步是为什么了。”
她慢慢的说:“因为我算错了一样东西。一招走错,满盘皆输。”
“腿上的伤这幅样子,我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吴邪,让我来告诉你,我走到这一步,全是因为一个人造成的。”
“而那个人,就是你。”
“吴邪。”
45 更大的阴谋(上)
“你,吴三省的侄子——吴邪。”
我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出我的名字,心里突然噌的一声弹出一团怒火,想:你自己设计杀人,无恶不作,现在报应来了落到这幅田地,我们好心救了你,还把责任怪到我身上?
阿宁何等聪明,看着我的表情也明白我的意思,她笑了笑,说:“不,吴邪,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你一点责任也没有,你是一个真正的好人,谁也没想到在这里还会有这样的好人。而我也就栽在这里。”说着,她仰头,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从十五岁就开始做这行了,杀人对于我真的不算什么。可是,我必须承认,杀掉你的伙计的时候,我的手还是抖了。我还是第一次,因为杀人而手抖。”
我捏紧了拳头,等着她说下去。
“无论我们怎么折磨他,他都一言不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么硬的人。他是条汉子。我这样对他,也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他怎么报复我,我都愿意承受。包括我们骗来做人体试验的两个人也一样——李四地和霍玲。我们怎么杀了他们,他们会怎么来复仇,一开始下手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什么也不怕。”
我不屑的笑了一下,觉得她的话就觉得是一派胡言,如果不怕,刚刚在门外失魂落魄,尖叫着叫我们开门的是谁?
阿宁也笑了,说:“我知道你不信。刚刚那一刻,我似乎是怕了,但不是因为死人,真的。”她看着我的眼睛,“而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织网的蜘蛛,而别人都是网里的昆虫。后来我渐渐觉得也许别人没有那么蠢,我们或许是几只蜘蛛抢地盘。直到那一刻,我忽然醒悟过来,我根本不是蜘蛛,我只是别人网上的一只蚊子,连挣扎都没有,就被绑得结结实实,等着被吃了。”
阿宁的话让我一愣,忽然想起曾经和胖子的推理,“这一切的背后一定有一只黑手,而那只黑手一开始的目标,恐怕就是阿宁率领的这支队伍。因为黑眼镜、我、阿宁,所有的势力中,只有她的势力最先被摧毁的差不多了。”
果然阿宁也想到了这点,她说:“比起你和瞎子,只有我队里的人在不断死亡。到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就剩下她一个了?虽然看到乌老四被尸蹩爬了一身,老谢被切成了松鼠桂鱼,他们的死是早已猜到的事,但听到她亲口这么说,我还是有些吃惊。
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她的手下有狡猾的老K,凶狠的乌老四,不显山不露水的司机,还有见风使舵的老谢,气势汹汹。我们和他们有过好几场缠斗,好几次命悬一线。几乎是前一刻他们还想杀了我,没想到现在竟然都死了。在这里世事无常,人命如草芥鸿毛,实在太不值钱了。
阿宁出了一会儿神,慢慢说:“他们跟着我都已经很久了,我知道他们的能耐。能把他们一个一个杀死的,肯定不是普通的角色。”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以为那个杀人的是你。这就是我致命的错误。”
我不知道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又有点同情她,又觉得她落到这副田地都是咎由自取,恨不得再冲上去踹她两脚。我早已告诉她我对这里的一切毫无所图,她却不信。我全身上下大小的伤口全是被她弄得,而她只一句轻飘飘的“弄错了目标”就可以遮掩过去了吗?
阿宁也看出了我的愤怒,道:“你可以生气,甚至可以现在就上来杀了我,像我过去折磨你一样。可是,你也应该想一想,我也得到了报应,正是因为弄错了目标,才一步步走进别人的陷阱,直到走到死路里去。我死了以后,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你知道不知道,有一个人,他就躲在我们的中间偷窥着一切。他盘算着所有人的生死。他就是这里的蜘蛛,一个一个的,杀死我们。而现在,他或许就爬在窗外,或许藏在床底下,或许躲在这扇门的外面,他现在一定也在看着我们。或许,它根本就不是人。”
阿宁的声音非常低沉,但却不容置疑。说到那个“他”的时候,我明显看出了她眼中的恐惧。一阵寒意从脚底冒了上来,我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去看了一眼门口,门依旧好好的锁着,门缝里也看不出有什么阴影;床下似乎也很安静,没有动静;我又瞥了眼窗外,雾蒙蒙的一片阴沉和死寂,不知道厚重的暮霭之下都藏了些什么,这样的寂静无声,是不是又预示了一个鲜血四溅,惨叫震天的黎明?
阿宁声音无比嘶哑,继续道:“吴邪,你自己呢?你来的时候有一个厉害的伙计护着你,后来有胖子和张起灵,可是那个胖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张起灵这幅样子又能护你多久?你想过自己的处境吗?”
她不说还好,一说又点起了我心头的怒火。我几乎是跳起来地冲她吼:“这还不是你造成的?!”
阿宁笑起来:“你在路上踩到一团狗屎,却只去怪狗,不去怪狗主人?”
我喘着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阿宁的话是有一点道理的,现在的结果我们也看到了,阿宁的势力被消减得差不多,她确实是受害者。她的话也许能让我更接近真相,我咬紧牙关,听她下面还会再说什么。
她道:“我们俩都是别人瓮中的鳖。他一个个的杀死我的伙计,而我一直以为是你干的,一直只针对你,只想干掉你。那个人就在瓮外看着,等着我们斗得头破血流了,好坐收渔利。”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想和你斗,更不想争什么秘密。从一开始就没有。”我说。
阿宁道:“我现在知道了。可是当时,换做你在我的立场,你会相信吗?你是谁的侄子?吴三省。吴三省是谁?是凶恶狡猾又聪明的老手,是得到这里一切秘密的人,也是写信让我们过来的人。我怎么可能相信你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我怎么可能相信你没有企图?况且,我们的司机老六死在你的房间,老K又是被王胖子敲死的,我怎么能相信,你和这一切无关?”
我说不出话,确实,站在阿宁的立场上,勾心斗角惯了,反而最不会相信别人。我越是表现得无辜,对于她来说就越是可疑。不管是她,还是我,真的都被什么人算计进去了。
阿宁接着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别人,我觉得抓住你就等于掌控了一切。连你那么厉害的伙计我都搞定了,抓住你也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可是没有想到你竟然有那么多狗屎运,张起灵和胖子也帮你。我和你斗来斗去,竟深陷拉锯战的泥淖,把自己也扯进来了。”说到这里,她大口地喘了几声。到底她刚刚才嘶喊到失声,现在喉咙哑的不像样,仿佛再说一个字声带就会摩擦出血。这声音实在太过刺耳,我听不过去,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阿宁接过水,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了。我其实有很多要说,不过现在就长话短说吧。刚刚乌老四被尸蹩毒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如果这一切都是阴谋,如果司机老六不是你杀的,如果老K也不是你杀的,那么——杀他们的人是谁?他就是想看到我们相斗的,就是想看到我们都死的人。”
我张了张嘴,一个名字脱口而出:“黑眼镜!”
46、更大的阴谋(下1)
这名字蹦出来,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很多记忆的碎片如时光倒流一般的拼接起来,成了一幅鲜明的画。
先用排除法来看,无论是闷油瓶的话,还是凉师爷的笔记,都佐证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我们来疗养院之前,这里只有闷油瓶和云彩两个幸存者。闷油瓶我不去怀疑,而云彩的精神状态是做不出来这么精密的事情的。把他们俩排除在凶手之外,杀人的人,一定潜藏在我们中间。这句话,见证了老K第二次死亡的老谢也曾经这么说过。
从头推导,司机老六死在我们的房间,我曾经天真的以为凶手是鬼,因为那时候胖子和闷油瓶都不在,阿宁也不可能自己杀了自己的手下。但如果不是鬼 —— 这个疗养院里,剩下的就只有黑眼镜的人了!
再联想到胖子所说,他见到老K的时候那厮已经死了,满身是血的覆在云彩身上,那么杀老K的又是谁?而更可疑的是老K的第二次死亡,唯一的见证人老谢被黑眼镜抓住,并且伙同黑眼镜先发制人的指责是我们杀了老K。现在想来真的疑点颇多。
如果我们和阿宁起了冲突,两败俱伤,谁是最大利益的获得者?毫无疑问是黑眼镜!难道他就是一切幕后的黑手?
我思考着,却又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即使一切推测最后的结果都指向黑眼镜,但似乎还缺了一根线,一根把什么都连起来的线。
阿宁看着我苦苦思考的样子,笑了笑,慢慢的说:“没错,你也觉得不对,还差一个人,否则这些事都串不起来。还差一个,他才是一切的幕后黑手。”
阿宁缓慢而低沉的语气使我心里浮起一股诡异的感觉,我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找到这个人了?”
她点了点头:“是的。我找到了。而且我知道,这个人不仅仅是他自己,他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一直都在我们的身边。”
我打了个冷战:“那他是谁?”
阿宁脸色灰败的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轻易下结论,也没有精力再跟你重新建立一次信任。这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无论我怎样的言辞,你也肯定不会相信。他的名字我不能说,你得自己去猜。现在,我希望你把所有的事再复述一遍,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心头的不安更加重了,阿宁的话似乎暗示了什么,那个人,难道会是和我有关的?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退缩,不查出那个人,我们谁也活不成。迟疑了一会儿,我咬牙道:“好。”说完,又对闷油瓶说:“小哥,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对的,你要帮我修正。因为我的见识毕竟有限,很多事情就算眼睛看了,看到的也不是真相。”
闷油瓶点了点头。
我就开始说:“关于第一个死去的人,司机老六,我记得是这样的:他在我们的房门外偷听,被小哥抓住了,小哥为了回答我们的疑问,开始对老六逼供,问他谁杀了那对小情侣。可是老六才刚回答了个大概,你们就闯进来把他带走了。之后胖子和小哥出去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一场噩梦,也就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他的尸体出现在了我们的房间。”
“你梦到了什么?”阿宁问。
我说:“我梦到老六被谁严刑逼供,然后他招供了。”
“他说了什么?”
“那对留在戈壁上的小情侣——李四地和霍玲,他们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我不明白阿宁为什么对我梦的内容这么感兴趣,而且回想那个梦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李四地是吃花生呛住了,然后被老六见财起意掐死的;而霍玲是被吓跑,掉到流沙坑里活埋的。”
阿宁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下,说:“你的梦是正确的,他们就是这样死的。”
我也吃了一惊,一直以来我都以为那是噩梦,是看到闷油瓶逼供以后精神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46 更大的阴谋(下2)
一时之间大家都沉默了。无法解释,这用常理根本无法解释!到底为什么我会在梦里见到过去的杀人场景呢?
最后,还是阿宁打破了沉默。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急切起来,甚至没有给我仔细思考的机会,就接着问下去:“你确定不是听别人说的,是你梦到的?”
我点点头:“是的。到底这是为……”
她打断了我,继续问:“你,之前也说过,见过霍玲?”
我立刻想起那个可怕的人皮口袋,恶臭的咸酱油味,还有从她身体里飞出的无数尸蟞。我艰难的点了点头,说:“见过。”
阿宁追问:“你是在什么时候见到她的?把所有的过程都说一遍!”
为什么她在这个问题上这么纠结?我根本摸不着她的思路,但因为之前答应了她把所有的事再复述一遍,现在也只能耐下性子回答:
“第一次她出现,就是在我梦到司机杀人之后。霍玲爬在我的窗户外面,一直敲着窗户,把我敲醒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你们就闯进来把我抓到了另一个房间进行逼供。我根本不知道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司机为什么会死在我们房间,明明不是我们杀的,我说了很多回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盯着阿宁,她没有丝毫的愧疚,毫不在乎地说:“我知道了,现在司机怎么死的不重要。你继续说霍玲!”
不重要?不重要是什么意思?之前是阿宁一直在追查谁杀了司机,甚至对我严刑逼供,我的太阳穴到这会儿还在疼。现在她竟然转头跟我说不重要?
我搞不明白阿宁在想什么,却隐约意识到她已经有了线索和思路,当务之急是帮助她整理这条线索,没准我们逃出这个疗养院就靠她了。我忍下怒火,继续道:“就在我们都聚在你那里的时候,霍玲不知道怎么钻了进来,躲在了我的床底下,所以我们一直闻到股烂酱油味。就在今天凌晨我正睡着觉,它爬到了我身边。那副鬼样子,就像后来的云彩一样,简直是个人皮口袋,怎么打也打不死,肚子里还……”
阿宁又一次打断了我:“这些我猜得到。”
“那你想知道什么?”我忍不住问。
“除了它,是不是别的死人也来找过你?”
我愣了一下,确实!除了霍玲,还有无名的巨人观、死去的潘子、只剩一个头的云彩,连老K都是爬到我们门口才咽气的。这么说来,我才发现自己简直一倒霉蛋,尸体吸引器!
“可是你并没有杀死其中任何一个人,按照道理,他们就算死了,也并不该找你。”阿宁说。
“那到底为什么?”我开始有了一种隐隐的不祥的预感。
“霍玲是不是,来找过你很多次?昨天下午你也曾经说过,看到一张惨白的脸悬在空中。那是她吗?”
她这么一提醒,我也想起来,确实当时在闪电之中看到一张脸:“你们都没有看到吗?”
阿宁慢慢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看见。”停了一下,她问:“那时候霍玲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那又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那副狰狞又仇恨的样子我简直不想回想,却还是不得不说:“怨毒到了极点……”
阿宁笑起来:“那个表情是针对我的。我害死了她。你没看错。”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看见了,为什么你们都没看见?”
阿宁盯着我看了会儿,按了按太阳穴,说:“这和你做那个杀人的梦的原因一样。因为霍玲的情绪都被你接收了,说得通俗点,就是心电感应……”
我头皮一阵发麻,和那个尸袋心电感应?那么肉麻的词更让人一头雾水:“你到底什么意思?”
阿宁刚想回答,却听到“啪”的一声重响,我和阿宁都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闷油瓶把他的黑刀拍在了桌子上。他狠狠地盯着阿宁,目光很冷,几乎要把人冻成冰。哪怕我只是从旁边看一眼,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阿宁显然也愣住了,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你是不许我说么?这么说,我猜对了?你竟然想——”
她忽然闭上了嘴。紧接着又笑了起来:“我实在是太蠢了。如果早点发现,如果再早一点发现,就不会这么惨了。现在我才知道,现在我才知道……高,真是太高了,真不愧是长沙吴家的人,叔侄都这么厉害!”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宁的话什么意思?犹如百爪挠心,我简直快急死了:“阿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宁看了眼闷油瓶,摇摇头:“对不起,这件事,我不能说。”
无论我再怎么问,她都不开口了。
几乎和真相就只有一步之遥,却活生生被掐断在这里,好奇、焦虑、烦躁,像是三把火,在心底猛烈地燃烧开。“小哥,你为什么不让阿宁说?”我几乎是吼着问闷油瓶。
他并不开口,只是有些疲倦地闭起了眼睛。
整个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又变得非常奇怪,那两个人好像什么都明白了,而只有我一个蒙在鼓里。关键是,他们隐瞒的一切,明明白白是跟我相关的!我简直快气爆了,却也无能为力。我撬不开阿宁的嘴,更撬不开闷油瓶的。
只有自己生气,这股火真是越烧越旺,我只是偶然来到这个疗养院,只是个普通人,难道关于我自己、我的身份,在我本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的改变了吗?
他娘的这都是些什么!
阿宁看着我烦躁的样子,低声说:“吴邪,你别去想了,这件事不是你能承受的。有时候,不告诉一个人真相,其实是在保护他。”
我知道阿宁是在为闷油瓶说话,他们俩什么时候站到同一战线上去了?我想也没想就反驳道:“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不需要保护?”
阿宁就那么看着我,看了有足足一分钟,我也就这么和她对视着,一下也没有眨过眼睛。眼睛疼得像针扎,泪水都涌出来了,但是我还是那么死死瞪着阿宁。这简直像小孩子靠绝食来向父母抗议一样,用自残的方式来表达不满了。
终于,闷油瓶那里叹了一口气,说:“吴邪,那天霍玲在你窗外的时候,我也在场。”
我听出闷油瓶的话里有一丝迟疑,他肯定是为我好才不愿意说出真相,可是我偏偏是个对真相格外执着的人,如果在这里就止步的话,没准最后会终生后悔。哪怕是辜负闷油瓶的好心也罢,我还是希望能了解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但我还是低估了闷油瓶的固执,他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能够如此执着,执着到煞费苦心。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闷油瓶已经在悄无声息的岔开话题了。他并没有把那个关于我自身的真相告诉我,而是抛出了另一个秘密。
47 黑眼镜的再次登场
“吴邪,那天霍玲在你窗外的时候,我也在场。”闷油瓶慢慢地说,“可是,除了我和霍玲,在场的还有第三个人。”
“是谁?”我刚问了一句就立刻想起,闷油瓶确实扛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回来过,说是在外面抓到的。那个人当时正鬼鬼祟祟趴在我的窗子下面,于是闷油瓶当场就把他拽下来放倒了。这个人就是——
“老谢!”这老家伙果然不对头。从那时开始,似乎每一次重大事件的时候他都在旁边,我们之间的矛盾也多半由他而起。作为一个伙计,他搅合的事比乌老四、甚至比老K都要多,根本就是个搅屎棍。虽说是阿宁的手下,却又好像和黑眼镜也有什么关系。这个老家伙到底是谁?他又是为谁卖命的?
阿宁仿佛知道闷油瓶提起这个话题的目的是什么,点了点头,说:“吴邪,你也想到这个人不正常了。虽然他是我的手下,但和乌老四、老K他们不一样,我跟老谢并不熟。他是我老板裘德考直接安排给我的。在此之前,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
“难道是你老板的诡计?”
阿宁摇了摇头:“不可能,做这种事对我老板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你没发现他连我们都耍了吗?”
确实没错,老谢把老K之死嫁祸给我们,挑拨我们和阿宁的矛盾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绝对和阿宁不是一伙的。
“其实,我怀疑连我老板都被他利用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阿宁沉默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慢慢地对我说:“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他。”
她诡异又神秘的表情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不过这也就是一瞬,“他?”回过神来,我笑了出来,“就他?是一切的幕后黑手?”
我还记得阿宁当时那副谨慎的表情,说什么不能轻易下结论,也没有精力再跟我重新建立一次信任。还说我肯定不会信。
——这些吓唬人的话都放出来了,最后结论就是老谢!多少也有点让人失望。
也不是说我看低他,只是这个老头子看起来其貌不扬,就算挑拨离间、浑水摸鱼很在行,最多也就是boss手下的杂鱼这种级别的。而且我们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他的反常太明显也太低劣,这种j□j裸的坏人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怎么也不像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真正的boss啊!再说,刚刚我见他,已经被云彩割成一条鲜血淋漓的松鼠桂鱼,现在还不知死活,这种人怎么能成大器?
我的疑惑和不信全摆在了脸上,阿宁叹了口气,说:“他比你想象的要可怕多了。其实,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就算被割成那样也并没有死,不仅没死,而且他根本不会死。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如果我说了,你就该知道,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非他莫属,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谁?他到底是谁?”我迫切地问。
“吴三省,你的三叔。”这时候,一个声音在窗外响起。我一下愣住了。
这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一时之间我根本无法消化,只能本能的转头,看向那个发出声音地方。
一颗脑袋露在破了的窗户外面。
那个脑袋上还戴着一副墨镜。
黑眼镜。
48 黑眼镜的再次登场-2
他也没有死?
就见闷油瓶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黑眼镜笑了笑,说:“哥们儿别看了,快拉我一把让我进去。后面那毒虫子追着我呢。”
阿宁出言讽刺:“那你怎么还没死?”
黑眼镜看了看她,笑道:“快死的时候,一想到阿宁小姐都没死,怕你一个人孤单,爬也爬回来了。”
阿宁顿时被噎住了,说不出话来。
这种时候还贫嘴,这家伙的神经看来也和常人不同,鬼知道他又要玩哪出,我真是一点都不想信他。但他刚刚提到了三叔,如果老谢真的就是三叔,那他们必定私下里有着某种联系。一想到这里,又让我恨不得立刻把他拖进来问个明白。
黑眼镜看到我的样子又笑了,歪了歪脖子,说:“担心我是僵尸?不信你摸,血管还跳呢。”
我脑子乱成一团,简直快炸开了。谁担心你是不是僵尸?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的可信吗?我自己亲三叔我还能看走眼了?
正在黑眼镜胡扯八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嗡嗡”声,有点像用小锉子锯木头的声音,黑眼镜脸色立刻变了,大喊道:“快拉我进去!那虫子就要出来了!”闷油瓶一听到虫子两个字,脸色也变了,迅速伸出手去,抓住黑眼镜手腕。
也就在那一瞬间,阴沉的半空中出现了一片红雾。
尸蟞群!
之前乌老四惨死,让我们都着实领教了这种虫子的可怕。阿宁大喊起来:“关窗!”一边丢过来一件夹克。
红雾转瞬就已飞到了眼前,只要碰上黑眼镜一点,估计这人就废了。电光火石之间,就见闷油瓶双手发力,硬生生把黑眼镜整个人提了起来,一把拽进了房间。他们两个人因为惯性都撞倒在地上,发出非常响的声音。而我根本没时间去看,飞也似的关上了窗户。尸蟞刹不住,都统统撞在玻璃上,碎成一片浓稠的红浆,和之前的旧痕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场面让人十分心惊肉跳。
片刻之后,它们发现有玻璃的地方无法通行,便改变方向,从窗户上破洞的地方挤进来。我迅速用夹克堵住了玻璃上的破洞。一时之间,只能感到手底下无数东西撞上来,力量大得我几乎按不住。幸好夹克够厚,而且是防水的,毒液没有渗透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边堵着窗户,一边大声问黑眼镜。
“你问什么?虫子,还是你三叔?”黑眼镜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笑眯眯的问我,一点也不像刚从鬼门关门口转了一圈的人。
闷油瓶还半趴在地上。他身上有伤,刚刚那一下又摔得很重,估计是懵了。我堵着窗户脱不开身,急的骂道:“黑瞎子你去拉一把小哥啊!自顾自坐下算什么!”
黑眼镜笑起来:“我说你这么紧张哑巴张做什么?这小子命大着呢,死不掉,估计活得比我们加起来都长。”
这家伙简直一块滚刀肉,你骂也骂不动,一直笑眯眯高深莫测的样子,真是让人火大。不过他说归说,最后还是慢吞吞的爬了起来,向闷油瓶伸出手去。闷油瓶没理他,自己站了起来。
这时阿宁说:“黑爷,你刚刚说老谢是吴三省,可不是自己猜的吧?”
“阿宁小姐你可真是太聪明了。”黑眼镜笑眯眯地奉承,一边敲了敲她的腿:“可是像你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弄成这幅样子?这么狼狈,不太像你的风格啊!”
阿宁疼得抽了一下,随后冷笑道:“你们好计谋!我这副样子,没人和你们抢了吧。只是——”她话锋一转,“你看上去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怎么,吴三省把你也坑了?”
黑眼镜叹了口气:“你可真猜到了。我们损失惨重啊!全军覆没!就我一个逃出来了。”
看着他俩一问一答,好像已经笃定三叔就是老谢了。我心里有点疑惑,黑眼镜虽然这么说,但脸上一点郁闷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很愉快。到底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他到底怎么想也和我无关了,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三叔的事。
我打断了他们,问道:“你们都说老谢是三叔,到底依据是什么?”
黑眼镜扶了一下那副破破烂烂的墨镜,说:“阿宁小姐都猜到了,小三爷你还没猜到?”
“到底是什么?”我心急如焚,追问道。
黑眼镜指了一下阿宁,说:“你问她吧。”
我转头看着阿宁,阿宁叹了口气,说:“也难怪你想不到。你三叔易了容,完全装成了另一个人,我明明在出发之前仔细研究过他的资料,也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你怎么确定是他易容的?”
“光从外表,我的确看不出来,但是他的名字,老谢——你想到什么了吗?你三叔的假名是什么?”
我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解连环!”
那是三叔年轻的时候,在道上混怕家里人发现,给自己起的假名字。他一双手可巧,拓字裱画不在话下,开锁拆件也万无一失,人家得了奇巧的古董,都来找他。据说后来他还跟着别人下过几个斗,再难的机关都难不倒他。这妙手解连环的假名也算应了他的真才能。混道儿的多半不叫真名,这个名字伴随了他挺长时间。解连环写作解,读音却是谢,老谢也是谢,读音一样,我竟然就混淆起来了!原来那老头不是老谢,而是老解?
可是就这样说三叔是老谢,也太牵强了吧!
阿宁叹道:“还有很多蛛丝马迹。比如你想过没有,霍玲、潘子恨我是有原因的,那么,云彩为什么要恨老谢?”
是啊!死者都会回来复仇,那么云彩和老谢有什么仇?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最后竟然残忍得把他切成了松鼠桂鱼!
阿宁点点头:“直到看了那本日记,我才知道为什么云彩那么恨他。那个把她吊起来放血,活着解剖,开膛破腹的人。你说,那个人是谁?”
我眼前全是云彩怨毒的眼神,今天早上令人作呕的那一幕又浮现出来:她对着老谢狰狞地笑着,每一刀下去,那颤抖的血块便冒出更多的血来。如果不是滔天的怨恨,是不会有这么可怕的复仇的!
“可是……”我还是不想相信,“也许是更早以前的人,也许是第一个杀了云彩的人。”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是的,那也有可能。可是想一下,把多方势力约过来,并策划这场抢夺的人就是你三叔。再想想老谢的举动,无疑就在于让这场争夺加剧,非得让我们弄出个你死我活。你三叔和老谢俩肯定是一伙,逃不了。”
“不……这还都只是你的猜测。”我艰难的说。
阿宁笑了一下:“那么你问他吧。”她指了指黑眼镜,“你不是还怀疑过他是幕后黑手吗?”
49 杀人谜团解开
我的确怀疑黑眼镜,也想过,司机老六的死,嫌疑最大的的就只有黑眼镜,老K第一次和第二次的死亡直指黑眼镜,甚至老谢搅混水,伙同的也是黑眼镜。包括之后黑眼镜给我们枪,杀云彩的时候他的奇怪表现,都显示出他暗中推动我们和阿宁起冲突,直到两败俱伤时他可以坐收渔利的企图!
黑眼镜估计是看我表情越来越难看,笑起来:“我承认,你的想法都是对的。我的确是想坐收渔利。”
“所以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黑眼镜点点头:“没错,就是我们杀的。”
我头脑一热,气得当场就想揍他,但一手还堵着窗上的破洞,脱不开身,只好怒目直视。这混蛋杀了人不说,还数次嫁祸到我们头上,害得我们几次从鬼门关前过,现在居然就这么笑眯眯的承认了,没有丝毫的悔过和害怕,这还是个人吗!
黑眼镜说:“我知道你内心在骂我,不过小三爷,我可说一句,比起你三叔,我做的真不算什么。”
“你杀了那么多个人还栽赃陷害,这还叫‘不算什么’?”
黑眼镜打了个哈欠:“对我们来说,这种事的确不算什么。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我们一群人里面能活一个就算不错了。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杀了我,我也不会有怨言。”
我说不出话,最基本的道德对于这些人都没有约束作用,我揍不过他,道理也说不动他,只能自己生气,又能怎么样?
阿宁可不管我愤怒不愤怒,见我半天没说话,就直接问黑眼镜:“你是怎么做的?”
黑眼镜说:“很简单,用张家小哥逼供的方法把司机老六杀了,趁着吴邪睡着,老谢把他的尸体放进他房间,再从窗子里翻出去逃走。不过也算老谢倒霉,先撞到死了的霍玲,后来还被那小哥抓到了。”
“原来是这样。”阿宁叹了口气,“我当时就有点怀疑,老谢怎么偏偏那个时候不见踪影,后来还被张起灵抓到,原来如此。”
“聪明点的早该怀疑了,霍玲敲窗户,那么明显的提示,可惜小三爷太天真,据说当时只被那张鬼脸吓了个半死,都没想想她为什么敲窗户,真是太可乐了。”
我本来听得好好的,忽然听到话题转到我头上,愣了一下:“敲窗户又有什么含义?她为什么敲窗?”
黑眼镜说:“如果是我,就会把它当成一种善意的提示。那怪物肯定在告诉你什么。”
“善意?”在这一堆冷血、残酷的阴谋和谋杀中忽然听到这样一个词,实在太违和了,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当然。只要和我无冤无仇,这些怪物对我做的事,我都会当成善意的。霍玲敲窗子是提醒你发生的一切。可惜我们的小三爷脑子转不过弯,愣是把自己吓尿了也没想到这层关系。”
我脑子一团乱:“你是说,她想要帮我?”
“我是这么相信的。”
我难以置信:“所以你相信这些死人、尸体、怪物的善意,却要设计各种阴谋去害和你一样活着的人?为什么?”
黑眼镜笑起来:“鬼比人好,死人比活人安全,这对于我来说就是常识。你三叔没和你说过吗?他倒那几个斗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而是人心。”
我愣住了。这可太滑稽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最恐惧的,其实是无害的,而我想要保护和相信的,才是最致命的。难道对世界的认识,都需要重新建立了吗?
这种讽刺的失重感中,我抬眼看了一下闷油瓶,他低着头,不知道在听,还是在想什么别的。似乎感觉到我在看他,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看不到底。但是和一开始见到的不同,那再不是警惕而冰冷的了,而是平静的、温和的。那是我的朋友,他的强大从不让人害怕,反而是这一切凶险中唯一的安全所在。
看着他,我的心慢慢安定下来,虽然阿宁和黑眼镜在不断挑战着我过去的良知和道德,但小哥和胖子都是在我身边的。他们从我身上一无所图,却依旧帮助我,与我同患难。所以,虽然这世上坏人很多,可是,我必须相信,好人更多。闷油瓶和胖子一定也是这么相信的。
想到胖子,我又有点担心,之前一直没顾得上他,他应该是逃出去了吧?那时候一切条件似乎都具备了,要不是闷油瓶晕倒了,尸蟞群又来袭,我们早已都出去了。后来尸蟞群散了以后,我往窗下看过,没有见到胖子,估计是找地方躲起来了。没有我这个累赘,他的身手不错,应该能逃得出去才对。
虽然这么想,但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安。也许过一会儿,还是得去楼下找找他。
相比较我的胡思乱想,阿宁就专注多了。她听完黑眼镜的话,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这都和我猜的差不多。你想借杀司机老六来混淆视线,让我们和吴邪火拼。”
黑眼镜笑道:“阿宁小姐果然聪明。”
“那老K呢?”
“一样的。我们杀了老K,本来想嫁祸那胖子,借你们的手杀了他,没想到老K居然阴错阳差活过来了,那时候你还不知道他是被虫子寄居了,只当他真的起死回生了。你太高兴,连基本的警惕性都没有了,半夜出去找路,丢下他和老谢独处。正好,被我们收拾了,顺便还可以继续嫁祸一下吴邪。”
“你他娘的,嫁祸我们上瘾了?”我怒骂道。
“没事多嫁祸一下你们,有益于身心健康。”黑眼镜乐呵着说。
真他娘的是块滚刀肉,要是我能动,真想抽他十几二十个大耳光子!
“你怎么杀死他的?”阿宁问。
“老谢杀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原理。不过后来张家小哥给我看了老K脑子里的虫,我就知道了。”说到这里,他卖关子似的停了下来。
我记得当时闷油瓶从死人脑袋里抠出来的红色虫子。可惜我磨破了嘴皮闷油瓶也没跟我说半点相关的事。现在听到黑眼镜说,那股好奇心又冒出来了:“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你快说啊!”我忍不住骂道。
黑眼镜这个鸟人的本性此时彻底地显现了出来,他慢悠悠地站起来,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下去,然后又去了趟厕所,回来吃了块压扁的巧克力。总之,卖尽了关子,直到我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两拳之后,才开始阐述他的奇妙构想:
“我觉得,所谓起死回生,一切的根源就在那只寄居的母虫。这只母虫靠产卵在老K的身体里建立起了一个虫巢。打个比方,像蚁后建立起一个王国一样,你可以把它当做是无数活动的虫豸个体,每只蚂蚁各司其职。也可以当做是一个社会,一个整体,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我们人的身体可以说是一个整体,但也是由每一个活着的细胞组成的;每一个细胞就像不同的蚂蚁,都有不同的功能。对老K来说,那些虫卵就是新的细胞,重新支配了他的身体,它们也会孵化,成为成虫。无数成虫组成虫巢,虫巢本身也是一个活着的个体。所以老谢一锥子刺死了产卵母虫,就相当于摧毁了大脑。这个虫巢就完蛋了,这整个人也就彻底完蛋了。”
这就是老K起死回生和第二次死亡的真相吗?看到那个头颅里密密麻麻的虫卵,没准黑眼镜的猜测是对的。我们都不是科学家,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只能在自己的经验和知识上尽可能的做出接近的解释。
而在所有的解释中,黑眼镜的似乎是最靠谱的了。
“所以,这里其实没有什么怪物,什么起死回生的死尸,都是被寄居的虫巢?”我打了个寒战。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们找的到底是什么?”阿宁低声说。
“军方的实验也是为了这个吧,从这种寄居上找到办法,能够完美的让人长生或死而复活。可惜,他们似乎失败了。”一想到为此死去的人,永无止境的沦为虫巢的痛苦,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人,鬼神都是被人创造出来的。
难怪黑瞎子要说,人心比鬼神更可怕。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于这样的话题,大家并没有想继续的意愿。知道虫子寄居在脑部又怎么样?现在最主要的是保证自己不被寄生,并且顺利逃出去。而对于我来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弄清为什么会有人策划这样一场争夺,在这个阴谋里,三叔扮演的角色。
最后,还是阿宁打破了沉默,她问黑眼镜:“所以你做的一切,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让我和吴邪两败俱伤?”
“差不多就是这样。”
“可是,这对你有好处吗?”阿宁皱起了眉头,“姑且不论吴三省是谁。你和老谢私底下串通,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黑眼镜笑而不答。
阿宁继续说:“我猜应该是他的主意。你看起来是个冒险家,但不是个阴谋家。我理解我是你最大的威胁,可是你就算这么做,最后也得不到好处。你自己没看出来?你带的那几个美国人早被寄居了,你名义上是他们的领队,其实他们只听老谢的话。”
“你为什么要相信老谢?为什么对他言听计从?你是怎么发现他就是吴三省的?”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到底因为什么,黑眼镜笃定老谢就是三叔?
黑眼镜难得的收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其实在这次之前,我已经来过一次疗养院了……”
50 黑眼镜的故事1
黑眼镜是个很有天赋的人,哪怕是讲个故事也活灵活现,让我听得浑身冒冷汗。阿宁说他是个冒险家,从他的故事里可见一斑。我终于理解,他即使杀人,即使陷害我们,即使把普通的人命视若儿戏,也并非出于恶意和私心,他只是享受这个博弈的过程。他只是单纯的寻找乐子,把别的人,甚至他自己,都当做了手里的一颗棋子。也就是说,为了乐子,哪怕一着不慎他自己挂了,他估计都会笑眯眯地去死。他的心里根本不尊重生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这是一种儿童般令人发指的纯真。我也想过,如果能够出去,我们或许可以改变他,即使无法改变,也该让他知道,无论是谁的命,都是宝贵而有价值的。
当时候的我,还是怀抱着美好的愿望的。
而后来,谁都没有想到,包括他自己估计都不会料到,我这个异想天开的愿望会以那样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实现。当然,这是后话。黑眼镜给我们讲了他过去来过疗养院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有疑惑,当时我们大巴坏了,他是怎么能带着大家从那片吃人的戈壁上通过的,现在,听了他的故事,我才终于明白过来。
这里我简单复述一下黑眼镜的描述,我的语言远没有他的生动,只是为了记录这样一个客观的事实。
黑眼镜在收到三叔的邀请信以后就动身了。等待和循规蹈矩跟着别人的游戏规则玩一向不是他的风格。他就是要出其不意。三叔说的是两个月后,而黑眼镜立刻就动身,去了疗养院。
他本来以为那是一个非常难找的地方,但出乎意料的,一切都很顺利,除了一件事,他的越野车也在半路抛锚了。而更糟的是,熟悉地形的司机和向导视这为不祥的兆头,死活也不肯往前走了。黑眼镜一向单打独来,抛锚了也无法让他撤退,他索性带着装备自己走了。不过他忽略了一件事,这里地形的险恶已经远远超过了大自然的造化,几乎像是传说中的地狱了。他甚至生出了“我圌操怎么能这么凶险,这他圌妈是人为的防御措施吧!”这样的念头。遍地陷阱的戈壁,第一次让他产生了为难的情绪。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老谢。
当时是个黄昏,天边夕阳像血一样红,戈壁上一片黯淡,荒草丛生。老谢就像个幽灵,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问他:“你要去哪儿?”
说实话黑眼镜当时也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掏枪,在荒原上惨死的人太多,他根本搞不清这是人还是鬼。
老谢就笑了,说:“一看你就是要找格尔木疗养院的,我带你去吧。”
他这句话引起了黑眼镜的兴趣。他血液里那些贱的因子(他的原话)又被挑拨起来了,他这人就是喜欢作死,哪怕眼前是个鬼又怎么样,只要当前没有害到自己,就能和他玩下去,最后还指不定谁死谁活呢。
这么一想,他又放下了枪,说:“行啊,你带路。”
老谢像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每一个沙坑都了如指掌,黑眼镜跟着他,竟然没过多久就穿过了这片戈壁。
眼前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小城的时候,黑眼镜几乎都不能相信,之前在地图上查过,最少也要走一天的路程,竟然几个小时就完成了。更让他吃惊的是,明明资料上说,这是一座死城,早已废弃多时,但在他的眼前,是一片万家灯火,人声鼎沸的富裕之都。相比之下,老谢如幽灵一般的消失,甚至连声招呼都没打,反而显得不那么让人吃惊了。
既然有人就好办。说实话,在路上黑眼镜还是有所消耗的,他也希望能在精神状况最好的时候进疗养院。所以就打算找个旅馆睡一觉。穿梭在热闹的街道,旁边有无数卖小吃的、杂货的,但黑眼镜渐渐觉出了一丝不对。即使每一个人都在笑,小孩子穿梭在他的脚边,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终于,在他买了一串烤肉以后,他发现哪里不对了。这肉没有味道。
他这才想起来,一路走来,再热气腾腾的大排档,溢出来的垃圌圾,横流的阴沟水,拥挤的人群,都没有一丝气味,他闻到的,只有清冷的沙漠的味道。
再联想到那些人的眼睛,虽然在笑,但仔细回忆,却都是一双双空洞的放大的黑瞳,连点光都看不见。这些人,恐怕都不是人。黑眼镜暗暗在心里想。恐怕连这座城,都是个死城,一切他所见到的,都是阴市上的景象。
不过这鸟人的胆子也真大,他居然不逃,反而找了家店住了下来。按照他说,当时他的想法是,既然来了,在阴市里玩玩也不赖。
有着空洞无物的眼睛的老板给了他一串钥匙,黑眼镜直接走了上去,打开房间门一看,设施还不错,床也还挺软。他也顾不上那么多,躺下就睡了。
不过,像他这样训练有素的人,即使睡着,也不是真正的睡着,他只是把身体的一切机能调整到了最放松的状态,而大脑还在运作,所以哪怕有一点细微的动静,他也能立刻清醒过来。
他就是被那么一声细微的惨叫给惊醒的。那时候恐怕是半夜两三圌点,具体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周围的灯光早已灭了,一片漆黑,但他还是能听到那惨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直觉告诉他,他有乐子可找了。黑眼镜立刻起床,悄无声息的跟了过去。
一路上他没遇到什么人,那惨叫倒是一直有,时断时续,也亏得一直有,让黑眼镜在黑暗里也不至于失去方向。终于他摸圌到了地方,第一眼看上去挺令人震惊的,一个不大的广场上乌泱泱站了好几百号人,正中间围着一个人,那个人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下全是血。黑眼镜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那就是带他过来的老谢。
51 黑眼镜的故事-2
这是怎么回事?黑眼镜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越是危险的地方他越是爱往上凑。好像忘了周围的人群到底是不是鬼了,他又往前挤了挤,正看到无比血腥的一幕。说起来黑眼镜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了,可这时候还是忍不住有点反胃——老谢的脸皮,正被一个人一点一点的撕开来!
老谢浑身是血,惨叫得撕心裂肺,看来是痛极,连黑眼镜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看那张血淋淋的脸皮被整个撕了下来,黑眼镜做好了看到更血肉模糊的场面的准备,但下一秒,他惊得目瞪口呆,那张脸皮下面,竟然还有一张脸。而更让他吃惊的是,那张脸他认识,赫然是我三叔吴三省的!
聪明如黑眼镜一下就明白了,原来所谓的老谢,不过是三叔易容而成的,撕下的那张脸皮不过是易容的人皮面具。只是他还没弄清吴三省为什么要乔装成老谢给他带路,又为什么在此之前给他们发信邀请他们来这里探险寻宝。看他现在被圌虐圌待得如此凄惨,难道是他的企图被格尔木的市民发现,继而要被杀人灭口吗?
眼看三叔被拔下一层脸皮,那群市民依旧不罢休,又开始撕他剩下的脸皮,这一回,是真正的脸皮了。
我当时听他说到这,真是又心急又害怕,急的是那是我亲我三叔,怕的是三叔到底做了什么被卷入这么大的事件。
“现在还不到担心的时候,你只要安安静静听就行了。”黑眼镜这么跟我说。我再急也没办法,只好干瞪眼。
这个鸟人看我吃瘪估计特别爽,就狂笑起来,问我,如果换做当时是我,遇到这么诡异的事情会怎么做。我说要不是一时冲动上去救人,要不就是躲到一边去偷偷观察,伺机而动。黑眼镜就冲闷油瓶笑起来,说:“哑巴,你捡到了一个拖油瓶了。”我心说我的做法又没错,怎么就拖油瓶了?幸好闷油瓶没有理他,这多少让我心里平衡了一点。我反问黑眼镜:要是你,你怎么做?
黑眼镜笑了笑,说,他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当时,他直接问旁边的市民:“这人犯了什么罪?”
而他旁边那个眼珠子木讷的格尔木市市民,连头都没有回,只是裂开嘴笑了:“他浪费粮食。”
这下弄得黑眼镜一头雾水:“浪费粮食?”
市民依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方惨叫的老谢,说:“春小麦春节之后播种,秋天收割。他偏偏在中秋后种下去,这颗麦子长不出来,大家都要挨饿。能不浪费?”。
黑眼镜愈发觉得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就这样就要弄死他?”
市民这时候才慢慢回过头,盯着黑眼镜说:“每一粒粮食都是非常重要的。”
黑眼镜被他那双浑浊、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好像自己也成了一粒粮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而后来,那市民说出的话,更是让他打娘胎里出来第一次觉得心惊胆战。
那个市民盯着他,咧着嘴笑了:“饿,好饿啊……”。
说话间,浑浊的眼闪了一下,像一团鬼火。
那一刻,似乎所有的人都回过了头看着他。黑眼镜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兽夹困住的野兽,周围全是眼睛幽幽发着绿光的饿狼。他纵然胆大包天,也终于觉得在这里呆不下去了。
不过他毕竟不是我,让他轻易放弃冒险是不可能的。他从人群中钻出去,没有脚底抹油,反而直接就去了格尔木疗养院。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急迫的在晚上就去疗养院,这其实是个很坏的决定,因为黑夜会把危险无限放大,而把成功无限缩小,更不用说他的大件装备都丢在旅馆里了。可是当时他就是有一种感觉,必须赶快,不然可能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我后来猜测,可能是当时那群不知是人是鬼的市民确实让他感到了恐惧,使他潜意识里把一切计划都提前了。
疗养院很容易就找到了。甚至有种感觉,不是他在找疗养院,而是疗养院在找他。按照他所说,一切都和我们来时的情况相反,那时候他眼前的疗养院,没有灯光,没有云彩,没有闷油瓶,一个人都没有。
只是一座年久失修、孤零零的小楼,在一片黑暗之中,死寂如同一座坟地。
黑眼镜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却还是走了进去。
门是生锈的,他费了点劲才打开,里面一片漆黑,简直像是一个墓穴。黑眼镜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了,他随手拿出手电,走了进去。
————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