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 · 2021年5月16日

未见殊途,何道同归 by 四月五日起尸(一部01 – 09)

第一章   古刀重见

九月初,杭州西泠印社。

我靠在我那小铺子里的躺椅上,随手翻看着自己整理出的笔记。两年的时间,现在想起来就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一直追寻着的谜团,到了真正真相大白、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反而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但不管怎么说,一切终于是都结束了。

文锦他们那一批被强留在人间的人终于尘归尘、土归土; 三叔,或者说是解连环也平安归来,只是他的真实身份已经被二叔知道,虽然二叔表示过去的事就一笔勾消,但发生过的事不可能当做没有过。所以三叔还是离开了,去了长沙,再无音信。

胖子……这人的不靠谱已经到了一个相当的地步,就算经见了这么多事,这人回了北京以后照样该吃吃、该睡睡,神经当真已经粗大到了一个令我匪夷所思的境界。

最后就是闷油瓶,他找回了最近五十年的记忆。对,最近五?十?年。看着他顶着那张比我差不了多少岁的脸说出那句“最近五十年”的时候,我就有种冲动把他扒光了以后捆起手脚再扔进粽子坑里。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第一凭我的本事制不住他,第二……想想当初楚光头告诉我的陈皮阿四跟闷油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心就很寒。

但终归,这个结局都还称得上是皆大欢喜。

随手把笔记放在一边,我撑起身,稳了稳身型,压下心口泛起的闷疼,喊王盟过来上门板准备打烊。

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在秦岭的遭遇终于出现了后遗症,从一个半月前开始,我就时常会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发闷发疼,个别的时候还会伴随着视觉和听觉的突然消失,虽然间隔不过几秒钟,却仍旧让我觉得不祥。

我也曾经去医院检查过,但检查结果却是一切正常。所以我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家里,毕竟三叔带我下地这事已经让我爹和二叔很不谅解,如果再让他们知道我莫明奇妙的有了这么一个毛病,我怕我二叔真的会去把三叔剁了填坟。

反正只要我不说,在这个毛病真正恶化到病入膏肓之前也应该不会有人看得出来。毕竟就连一贯眼力十足观察入微的闷油瓶当时都被我给蒙过去了。

那是大约半个月前,闷油瓶突然出现在我铺子外面,说是他朋友有块古玉不想要了,准备找人处理,刚好他想起我的铺子就在附近,所以就给我送了来。

说实话能让这小子记住我这小铺子的地址我觉得我应该是要受宠若惊一下的,但当我看到他拿出来的那东西的时候我是一点都不觉得受宠只觉得惊了。

那是块独山墨玉,算不上太好的玉种,但这块胜在色极纯,而且确实是件古物,所以这个价钱照理说是怎么也低不了的。但是,对,但是,但是这他妈是块灵位!

看见闷油瓶把这东西掏出来摆我桌上的时候我一瞬间那叫一怒火攻心。要不是我快一步反应过来我眼前坐的是他闷油瓶,我估计我就已经要叫王盟拿扫把赶人了。

“小哥,你这不玩我么?你见过哪家铺子收灵位的?再说就算我看你面子收了,你让我卖给谁去?”灌了好几口茶才把火气压下去,我扯了把椅子过来蹲上去,“小哥啊,明器再从地底下出来,你不说,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当不知道,可这灵位,确实是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是明器,因为没人家斗里用得着摆这个,但人一进你家门发现多宝格上摆着这么一块,这跟人进你卧室参观结果发现你睡的不是床而是具金丝楠木棺有啥差别?”

“卖不掉……你可以自己供起来。”我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结果闷油瓶愣一点没察觉似的还给我提意见,嘴角还若有若无地带着个弧度!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时就从椅子上直窜起来,“我操……张起灵你这人……”

然后下一秒钟我就觉得心口一窒眼前一黑。说实话我当时特希望我这是怒极攻心,但显然老天爷没这么照顾我。

而当我回复视力的时候,我发现我是被闷油瓶两手架着胳肢窝托住的。我当时心里就一凉。这个姿势有多不舒服试过的人都知道,可我之前被他架住的时候居然完全没感觉。

“你不舒服?”不等我细想,闷油瓶的声音已经从我脸跟前传过来。

“这叫怒极攻心!”我甩开他的手坐回椅子上,故意露出副火大的表情。斗里那基本上是他的主场,我示示弱也算不上丢人,可在这光天化日底下,我不想再让人操心。虽说以闷油瓶的性子让他替人操心还不如让他成天对着人笑脸相迎更容易些。

“你真这么生气?”闷油瓶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一点不觉得心虚。

我X……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直窜上来,我一把抓过旁边的茶壶狂灌。这要是胖子拿来这么一灵位我绝对直接拿折凳把丫的招呼出去,可问题是我眼前这个是闷油瓶,我要是敢对他动手,估计明天我的尸首就能从西湖里漂起来。

算了,惹不起我躲得起,就当直接收了块玉牌……这么想着我拿起那块牌位准备研究研究质量,结果一翻面就发现正中间一溜金灿灿的瘦金体:张起灵之灵位。

盯着这溜字我估计我当时脸都绿了,要不是外面大中午的太阳正高,我真以为这是闷油瓶死在外头然后起尸回来给我报丧来了。

“小哥,你确定这是你朋友要处理不是你仇人要处理的?”我气得浑身直抖,一口牙都快给咬碎了。这他妈的,天底下啥时候有这种朋友?给活人雕一灵位还非他妈拿这么好一块古玉。

“……”这回倒好,闷油瓶直接默认。

人气过头了就能直接冷静下来,也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我这时候就验证了这个道理。深吸了几口气,我把那灵位放回桌子上,这玩意他都不介意了我还跟着操屁的心。

“得,小哥,这东西虽然操蛋了点,但这块玉是真不错。你那朋友想卖多少?”

“是处理,不是卖。”闷油瓶淡淡地更正我。

……处……理…… 我X的……这闷油瓶当我这是废品收购站了是怎么的?本来已经平息的怒火再次飙升,我甚至都能感觉到我脑袋上的血管在突突地跳……

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太记得,反正对闷油瓶这次破天荒的来访,我最后的印象就是我大吼着“王盟去给老子买个佛龛回来连这破牌子一块摆东北角上一天三炷香地供上!”

抬头看了看那块闷油瓶的灵位,说到底我还是没天良丧尽地真把它供起来,只是摆在了我货架的最高层,外带挂了张概不出售的条子。毕竟这年头多不靠谱的人都不稀罕,既然都能亲自过来“处理”自己的灵位了,那保不齐哪天我就能碰见一个肯买个灵位回去玩的。

“这,姑娘,我们打烊了。”王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好像是在挡人。

“我有把刀想卖,你们收不收?”清淡、飘忽的女声接着响起来。

刀?听到这个字我心里一动,想起了闷油瓶的那把乌金古刀。那把刀丢在了塔木坨以后就再没拿回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心疼,但至少我是有点的。不仅仅是因为那把刀的价值,更多的,还有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

“王盟,让客人进来。”反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我决定看看这把刀。

走进来的女人很年轻,皮肤很白头发很长,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荷叶长裙,怀里抱着一个用白布缠起来的长条物件,看形状,确实是一把刀。

搬椅子、泡茶、落座,我冲她笑笑:“这位客人怎么称呼?”

那女人抬眼笑笑:“我姓温,温和的温。”语气很轻浅,甚至有点气若游丝。

“呵、呵呵,温小姐。”我心里凉了凉,心说这跟这女人说话真挑战心脏,一个不小心就能错认成女鬼,“你说的那把刀……”

女人伸手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抓住裹着刀身的白布一扯,白布松脱,轻飘飘向地上落去。

盯着露出来的那段古旧刀鞘,我觉得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这刀鞘很眼熟,眼熟到让我不敢想象我居然还能再看到它。

女人握着刀鞘,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把刀拔出。熟悉的雕琢、熟悉的形状、熟悉的色泽,随着女人的动作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出现在我眼前。

乌金古刀。

闷油瓶的乌金古刀…… 闷油瓶那把丢在塔木坨蛇沼里的乌金古刀!

第二章  美人相邀

盯着这把刀,我只觉得眼睛发涩。闭起眼深呼吸了几次,我才终于能平静一点地开口:“那个,温小姐,我能不能、能不能问一下这把刀你是怎么得来的?”我自己都能听得出来我声音的干哑,我对这把刀的紧张根本就掩饰不了。

“嗯……这个问题很重要?”女人歪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望着我。只是配合着她的气质,让我有些不合时宜地担心着她的脖子会不会就这样突然悄无声息地断开,然后她的头就那样保持着一半连在脖子上的样子,嘴巴继续开开合合地讲话……

……妈的!现在什么情况了我还有心情瞎想!抬手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很认真地对她点头。

“嗯……死蛇……或者说是死蟒的肚子里……这样说可不可以?”女人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很无辜地跟我解释,“是一种有双层鳞片的很大的褐金色蟒蛇……嗯……你和这种蛇很熟?”

本来她前面几句已经听得我心惊肉跳,但最后那个问题……我没当场掀桌真的是我修养好。

被她这么一搞,我发现我现在冷静得出奇。刚刚第一眼认出乌金刀时候的震撼和激动已经消退,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倒回这把刀,不惜任何代价。就算明知道这把刀能从那个人力不能自如来去的蛇沼中重见天日本身就已经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

“温小姐,一句话,这把刀你多少钱肯出手?”这把当初就已经被三叔划为龙脊背的刀我现在已经不可能给它定价了,就好像那句话说的,有钱难买心头好。如果这把刀现在在我手里,那就是给我一份富可敌国的宝藏,我也不会把它让出去。

“钱?”女人皱着眉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缺……我是想拿这把刀在你这里换一样东西……”

我一愣。以物易物?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这么原始的交换方式?而且,我不认为我这么座小庙里能有什么值得她拿这么件龙脊背来换的大神。但既然她要换,那就是给她把我这小铺子搬空了,只要这把刀能留下,我都认了。

“好啊。那不知道温小姐是看上那一件还是看上那几件了?”

“那个。”女人的手斜斜地指上去,我顺着方向一看,立刻浑身冰凉。

她指的是我摆在货架最上层,挂了概不出售的条子的那块灵位。怎么就真的有人看上它了呢?

“呵、呵呵,温小姐,不好意思,这个……是非卖品。”我苦笑两声。拿闷油瓶的灵位去换闷油瓶的刀?这算不算另类的拆东墙补西墙?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拿这把刀来换的嘛……”女人眨眨眼,依然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无辜笑脸,“这刀……你不想要吗?”

“想。”做梦都想。“可是,那个灵位不行。”虽然当时确实气得快爆血管,但既然收下了,我就没准备再让它出这个门。不是因为置气,而是我知道以闷油瓶的脾气,怎么也不可能只是为了消遣我就把块写着他的名字的灵位给我拿来,他把这个东西给我,一定有他的用意在,在弄清楚这个用意之前,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弄没了。

“如果您要换,那我这铺子里所有东西您都能拿走,全拿走都成。如果您要钱,那您就开出价来,砸锅卖铁我给您凑齐了。但是,只有这个灵位不行。”

那女人看着我,目光迷离,“为什么?这两件东西就这么重要?”

看着她这个眼神,我一下子就想起来我刚认识时的闷油瓶,那个时候的他也总是这样神色迷离地不知在看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我就突然有种冲动想要把这两年的事情找个人好好地说一说。

“那个灵位,是我朋友给我的。那上面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这个给我……也可能是他想着万一哪天他真能死了可以有个人给他上个香?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个灵位是他托给我的。”我对着那块灵位看了半响,然后把视线转回那把已经被她放在桌子上的乌金古刀,愣愣地盯着,不想眨眼。

“这把刀……也是我那个朋友的。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带着。他用这把刀救过我很多次,也是因为救我才把它弄丢了。那个地方太恐怖,我没想过……我估计他也没想过还能再见着这把刀。”一边说着,这两年的经历就一边在我眼前晃过。

我没办法让自己不去想。我欠闷油瓶的太多,我再为他做多少都不够还。更何况我能为他做的根本就很有限。“可今天你把它带来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得着的,可我知道我既然见着它了,就不能再让它在我眼前丢了……”

“吴邪。”那女人轻轻地喊我。

我一怔,猛地抬头看向她:“……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浅淡地笑笑,问:“张起灵要进斗,你想不想一起去?”

听到这话我第一反应是闷油瓶要下斗?上回来没听他说啊。第二反应是他还真折腾上没完了。他倒斗不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缺失的记忆么,现在找回来这五十年的少说也顶上普通人一辈子了,还找……他是非得发现他其实是个活了几百上千年的大妖怪他才歇心是不是? 然后三个反应才是我操这女人他妈和闷油瓶认识!

一反应过来我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伸手指着这女人的鼻子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这女人很八风不动地冲我笑笑,然后抬手按下我几乎已经戳在她脸上的手:“我是张起灵的旧友,听他说起过你。一时好奇,就过来玩一玩。”

玩一玩?这个玩一玩是什么意思?把我当玩具了么这女人!

还没等我的怒气升温,她再次开口:“张起灵要进斗,你想不想一起去?”

看着她是铁定了不准备给我任何提问的机会的那副模样,我郁闷地发现她跟闷油瓶真是物以类聚,都属于只要他们不想说你就别想从他们嘴里掏出半个字的狠人。

至于跟闷油瓶下斗……说实话,我想去,真想去。可是不行。以前跟他们下斗,我虽然确实身手不济,但至少没病没灾,就算沦落到要逃命的地步也不至于太拖人后腿。可现在别说逃命,就是普通行进的时候,万一我那怪病犯了,就算只有几秒,我都是一实打实的累赘。况且以前下斗是为了追寻真相,现在既然一切都大白了,我又何苦去给人添乱?

想到这里我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女人闻言抬抬眉毛:“都说吴家小三爷邪运冲天,一旦进斗就是尸见尸起棺见棺开守墓神兽见了都忍不住要扑一扑。可惜,我这次是没眼福欣赏了。”

我再次苦笑。这话听着寒碜人,可仔细想想我这两年可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从鲁王宫开始,我下的哪个斗都没消停过。“温小姐你也不用激我,这两年下来小哥没让我连累死真的是他命大。我不想好不容易一切都平安了,反而再出什么事情。”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女人微微地勾起唇角,“可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啊。”

“想。可是我不能去。”一件事,想不想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又是另一回事。经历了这么多,就算我再笨,这个道理我也该想清楚了。

“……那,你知不知道张起灵为什么要倒斗?”看我这样说,这女人也不再纠缠,反而换了个问题问我。

“不是为了寻找以前的记忆吗?”我皱眉。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目的他没告诉我?

“不止。他要找的还有一样东西。”女人很气定神闲地端起已经差不多快凉了的茶来抿了一口,然后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死。”

我一乐。心说闷油瓶下斗找死?就凭他在斗里那大杀四方的模样?

“可惜他体质太好本事也太高,这世上能让他死透的东西也真的太难找。不然凭他的执着恐怕早就得偿夙愿,踏入轮回了。”女人继续说着,“不过这一次,他大约是真找对门路了……”

我心里一抖:“他……找对什么门路了?”

女人指了指我货架最顶层的那块灵位:“你觉得他是随随便便就给自己弄个灵位然后拿来让你供的人?没有一点预感,他能做出这种好像拿人开涮一样的事?”

我顺着她的话越想越觉得心里发凉。闷油瓶一贯的风格都是正经、很正经、认真、很认真,就算失忆那阵儿跟胖子那么不靠谱的人呆了那么久都没被传染,没道理拿回了五十年的记忆就一下子变得会出幺蛾子了。而且再仔细想想,以前胖子在塔木陀的雨林里说潘子的那种“自我毁灭倾向”套在闷油瓶身上也十分的合适,甚至于他每次做的事都比潘子更玩命。可真的也是因为他本事太高,我之前才一直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你、你是说他真要去寻死?可是、可是就算真的不老不死地活着、也是有办法可以不痛苦的啊……”我一下子就有些慌了。闷油瓶一直都活得不轻松不快乐我知道,我也因为这个去旁敲侧击地跟二叔讨论过,我都已经准备好什么时候拉着他仔细地劝慰了,可他居然已经开始往必死的境地里跳过去了?

“你跟我说没用。”女人摇摇头打断我,“张起灵想死,我就由着他。你想拦着,那得你自己去说服,我不负责转达。”

“……我要想找着他,就得去下这次斗?”我盯着她,嘴里一片苦涩。

“嗯……你可以等他回来。如果他还回得来的话。”

第三章  小城再会

结果兜兜转转,我还是决定了要走这一趟。不过我的目的不是跟他下斗,而是在他下斗之前拦住他,说服他。虽然我知道要说服他恐怕比让我一个人去西王母城打个来回还要困难。

这次的目的地是北京旁边的一个小城。我和这个姓温的女人先是坐飞机到北京,然后倒火车,坐三个多小时到达目标城市。小城不大,三面环山。天很蓝,蓝得甚至有些透明。

我背着我们为数不多的行李,那女人怀里抱着用白布裹好的那把乌金古刀。说起来很奇怪,上下飞机、火车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这把刀出现在行李包或者其它地方,但走出火车站以后,我只是跟她分开了三两分钟,再见面的时候,这把刀就已经在她怀里了。我好奇地跟她打听,结果她只莫明奇妙地回了我一句“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根本就是什么跟什么嘛!

闷油瓶落脚的旅店就在火车站附近,在前台问明了房号,我们就一路找过去。姓温的女人敲门,声音三长两短,看来是约好的暗号。而出乎我意料的,来开门的居然是潘子。看到我,他也吃了一惊。

等进了屋我才发现,原来不只潘子,三叔和胖子也在。他们两个看到我也是一惊。

我不由得就觉得有些不祥。然后我转头去看闷油瓶。就看见他死死地盯着我们这边,目光很冷。我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瞪我还是在瞪那位温小姐。因为这个时候胸口的闷疼突然就卷了上来,视力跟听力也同时失灵。

这次比之前的哪一次都要来的不妙。因为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我一边在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要慌,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情况的恢复。

而等我听力恢复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

我听到闷油瓶用我从来没听过的冷酷语气说:带他来,你让谁照顾他?说完,闷油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出门。

我唯有凄凉苦笑。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沉默。就在我受不了这种沉默准备开口的时候,姓温的女人出声了:“我是这次张起灵找来夹喇嘛的,我姓温。”

胖子这人其实比我更不能忍受尴尬的气氛,这时一见终于有人开腔,立马就屁颠屁颠粘过去跟人套瓷了。虽然我估计这跟姓温的是个美女也很有关系。只是就连胖子这么喜欢活跃气氛的人刚才都跟着冷场了,那也就在侧面说明了我的不请自来真的是个大麻烦。

我苦笑。看来还是赶紧把话跟闷油瓶说明白,趁早打道回府算了。

“那个……”三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我转过头,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估计是在犹豫该叫我的名字还是像以前一样喊我大侄子。

“……三叔。”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有的时候我其实很羡慕潘子,因为对他来说,三爷就是三爷,无论姓吴还是姓解都没有关系。本来我以为我也可以,但后来我发现这根本不可能。就算他一直待我如亲侄,就算我心里对于“三叔”的大部分印象都是来自于他,就算我在感情上跟他多么亲厚,我依旧是吴家的人。“血缘”始终是道不可违抗的旨意。

三叔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小邪,不用太为难,叫我‘解叔’吧。”

看着三叔有些苦涩的笑,我一下子就觉得鼻子发酸,狠狠地忍了忍才没让眼泪滚下来。

“小三爷,你看你们这是……”潘子估计是看不下去我们这愁云惨雾的德性想打圆场,可又一时半会找不着合适的话,憋了半天才又冒出一句,“我操这死胖子,关键时候从来不见他管事过。”

我听见这句话一个没忍住就喷了出来。看看三叔也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下真是什么伤感的气氛都没了。潘子也算是歪打正着了一回。

“小邪,这次小哥不找你下斗是有原因的。”可能是觉得需要安慰我一下,三叔开口跟我解释。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这个我不怨小哥。跟你们比,我身手和见识都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现在不是当初,普通倒个斗,小哥傻了才会找我……”话还没说完,我就看见三叔和潘子一个个都张大嘴瞪着我,把我看得心里一阵发毛:“你们干嘛?”

“这……小三爷,你说这真不是气话?”潘子干笑两声。

潘子这话说出来,我是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要说生气,我确实是生气。但不是因为闷油瓶不找我来下这个斗,而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虽然姓温的那个女人言之凿凿,但我就是觉得她没说实话。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一方面觉得她在蒙我,另一方面又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前后矛盾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应该站在哪边。如果她是骗我的,那一切好说,不过是我又被人涮了一把;可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呢?一想到这点我就恨不得马上揪住闷油瓶的领子猛摇。你说一个人他怎么就能死求一计到这种地步呢?

就在我这边在晃神的工夫,那边胖子已经又咋呼开了:“我操!这、这是小哥的乌金古刀啊!大妹子,你、你是从哪把这刀给倒腾回来的?!”

我闻言转头一看,果然那把刀已经被那女人亮出来了。不过看那架势,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她正打算捅胖子一刀。

这时候三叔和潘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盯着那把刀,潘子眼都直了。当初跟闷油瓶并肩作战的是他,这刀是在什么情况下丢的他比我们都清楚。“这、这刀……”

“这次下斗这把刀是必需品,所以我去西王母那把它捞回来了。”女人云淡风清地笑笑,挽了个刀花收刀还鞘,一点不介意自己刚才做了多劲爆的发言。

倒是胖子还是一样没心没肺,一听这话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大妹子真会说笑。这刀能弄回来胖子我信你神通广大,可要说你自己去那蛇窟把它找回来,那胖子我是第一个不信。就连小哥那身手都差点栽在那里,大妹子你难不成比小哥还强?”

……我算明白刚才她为啥要拔刀了,碰见这胖子是人都淡定不了。

不过这一次她倒是没拔刀,或者说她根本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只是目光迷迷离离,发呆似的看向了房门口。

我跟着看过去,正好对上开门进来的闷油瓶那双淡然的眼,心里不由的顿了一下。

闷油瓶则没有因为这次的视线交汇而露出任何动摇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冷淡着一张脸走进来,把一枚钥匙抛给姓温的女人:“你住楼下509,单人间。”

女人应了一声收起钥匙,闷油瓶就没了下文地走到窗边的那张床前坐下,怔怔地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我这下连苦笑都笑不出了。闷油瓶和三叔他们住的这间是一间四人间,他现在又给姓温的开了一间单人间,归里包齐一共五张床,他这已经是明显地在赶我了。我心说吴邪啊吴邪,你上辈子烧香到底是欠了几路神仙的?要不怎么这辈子活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想关心个人,人家都不带承你的情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灰心。心说我到底跟着女的过来干嘛呢,这不纯属没事干犯贱么。

“张起灵,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正想着要不干脆留封信让三叔交给闷油瓶,我自己就直接回杭州,那边姓温的女人突然开口了。比起之前的那种飘渺温和,她这时的语气让我莫明的感觉到一种威严。

只不过以闷油瓶的性子,就算你再怎么威严,哪怕是威严到成九五至尊了,只要他不想理你,那你就还是跟透明人没啥区别。

至于这一次,我觉得她的问题多半是无解的。毕竟我们跟他认识两年了还没有人见过闷油瓶肯开口解释跟专业工作无关的话题呢。

不过这次我显然的料错了。闷油瓶听到那女人的问话,竟然转过头来用不怎么冷淡的口气说了句:“这家店没空房了。”

他的话可能有点突兀,但我还是很快理解了。他在解释为什么他只给这女人一个人开了房间。原来他并不是急着想轰我走。这个结论让我安心不少,只要我还能留下来,我就有机会在闷油瓶下斗前拦住他。

只不过……我看了看那女人。能让闷油瓶这么难搞的主开口解释,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虽然是旅店没客房了,不过就这样让吴邪自己出去住也不太合适。要不我那间让给他或者干脆让他睡我那?”女人看看闷油瓶,带着一副似乎还算满意的表情点点头,开始提议对我的处置。不过……她把房间让给我和我睡她那里有差别吗?

闷油瓶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这一眼似乎更像是瞪:“吴邪今晚睡这里,你床分我一半。”

第四章  广场题书

听着这话,我当时脸皮就是一抽。心说这闷油瓶深藏不露啊,这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不过心里又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闷油瓶是跟这种事一点关系也扯不上的。如果有人说他会搂着女人睡觉,我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他砍粽子砍累了随手拉过具粽子来当枕头,然后不巧这粽子是个女的。

所以他现在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一下就觉得有点接受不能。总觉得有种天底下圣人都死绝了的世风日下感。尤其是他说这话的对象还是那个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鬼气的女人。

果然在我开口感叹之前,一向心直口快或者说是不知死活的胖子已经叫唤上了:“哎哟,敢情小哥你开了这窍啊?可你也别当着咱天真无邪小朋友的面说啊,你这样你让人家多失望……”

听他没到三句就扯到了不知所谓的地方,我老实不客气地抬腿就踹了胖子一脚:“你他娘扯什么呢,我失屁的望。”

“嘿!我说小天真,你还真别跟这装蒜,刚才温大妹子可是亲点的你。你敢说你不动心?”胖子没料到我突然出脚,被踹了个正着。他到也没生气,一边拍着裤子上的脚印一边还给我解释。

我一听脸就青了,正准备好好教育教育他,背后就已经传来了冰冷的杀气。是闷油瓶。我心里一凉,心说这下算是被这胖子害死了。甭管闷油瓶跟这姓温的女人是不是那种关系,让胖子这么说出来,是个人也怒了。

……不对,那女人根本没反应。刚才她说话时候有多气定神闲现在她就有多泰然自若。难不成她突然失聪没听见胖子说话?

“张起灵。”女人突然叫了闷油瓶的名字。

“嗯。”闷油瓶淡淡地应了一声,杀气大盛。我都怀疑是不是马上就会出现那种女人一声令下,闷油瓶就突然出手扭断胖子脖子的画面……可能还有我的脖子。

结果她说出来的话根本就和平得让我觉得我们其实就是一群观光客:“现在时间还早,你就陪吴邪出去逛逛。难得来个这么普通的地方,光是翻山进斗的也太无聊了。”好吧,最后这句让我知道我们果然还是倒斗的。

“你呢?”闷油瓶也没打算反驳,只是反问了一句。

“我给这三位说明一下这个斗的情况……你知道,里面很麻烦。”女人笑得很无辜。

然后闷油瓶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我身边拉起了我:“跟我出去。”

都说跟女人逛街叫自虐,那跟男人逛街呢?答案是犯傻。尤其是跟着一个走了好几条街都一言不发的男人。

“那个,小哥,你饿不饿?要不咱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啥?”我终于忍不住的开口叫停。

我跟闷油瓶从旅店出来是上午十一点多一点,闷头狂走了一气之后早过了吃饭的点。他早晨吃没吃东西我不知道,可我这个从头天晚上就没吃过饭的是实在扛不住了。

闷油瓶闻言停下了脚步,扭头看了看我,又一言不发地回身往回走。我一看就傻眼了,心说闷油瓶这该不会是打算走回旅馆去吃饭吧?那不如我们再走走然后直接返回去吃晚饭啊。

不过好在闷油瓶只是走了一段就停了下来,而他停的地方,是我们刚刚路过的一个公车站。

“这,小哥,你打算去哪?”闷油瓶坐公车?为什么我觉得这种事一点也没有真实感?突然从一个地方消失,再突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才比较符合他一贯的形象啊。

“这趟车的终点站有一家老字号的饭店,那里的羊肉馅饼很不错。”这回闷油瓶没有惜字如金,解释得相当详细。可是……他对这个地方到底多熟啊?居然连什么地方有什么美食该怎么轻松到达都知道。

“小哥你对这个城市很了解?”

“以前陪温和来过。”闷油瓶的视线投向远方,脸上的神色又茫然起来,“她很喜欢那家店。”

原来那个女人叫温和么?“小哥你和温小姐……感情很好?”能让闷油瓶这么难搞的人乖乖听话,那女人应该不是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是闷油瓶的朋友吧……可不是朋友又是什么?恋人?我不由得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突然觉得有些接受不了。这俩人一个沉默一个飘渺,就算穿着大红吉服站在一起看起来都像是冥婚,像恋人那样相处?真是怎么想怎么吓人。

“感情好?……应该吧。在她身边很舒服。”闷油瓶答得心怀坦荡。

我心说会觉得那种鬼一样的气质舒服的人也就你这么一个。“那……你们是朋友?”

“应该吧。我认识她应该是五十年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闷油瓶说得很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得让我觉得他是真的不在意自己到底认识了温和多久。

但是以闷油瓶的性格,他应该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关他记忆的线索的。可他现在竟然对和温和相关的记忆一点都不上心,这说明什么?无外两点。第一,温和不值得;第二,温和的存在价值就算没有记忆的支撑也不会受到影响。而从闷油瓶前面的话来看,第一点的可能性根本就是零……

“吴邪。”闷油瓶突然叫我。

“嗯?”我转头看他。

闷油瓶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双素来淡然的眸子这一次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你对温和有兴趣?”

我点点头:“嗯。”能让闷油瓶亲口承认是朋友的人物啊!谁见过第二个?

闷油瓶眯了眯眼,说:“死心吧,温和的年纪少说也比我大。”那口气还是忠告式的。

我心说比你大怎么了?有你垫底我还能被她吓着?可转念一想,我靠!他这是以为我看上温和了啊?

“我说小哥,合着我在你眼里就这眼光啊?就冲你家温大姐……还是温大娘那女鬼样的气质,我看上谁也不敢看上她啊。这不找死么……”

闷油瓶眉毛一抬,我很识相地闭嘴。

“那是为什么?有兴趣。”闷油瓶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幽深。

“我不就是……”我有点纠结到底该不该说实话,,只好拿视线四处游移着,结果不小心跟他对上,一下我就觉得如果不说实话可能今天小命就交代这儿了,“我不就是觉得……居然能有让你亲口承认是朋友的人……很……难得么……”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妙。因为在听到这句话以后闷油瓶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晦暗起来。

“温和说过,朋友,就是那个可以让你毫无芥蒂地去利用并且心甘情愿被他利用的人。按照这个定义,我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只有温和。”重新把视线投向我所看不到的远方,闷油瓶平淡的语气里隐隐地透着一股我所不能理解的哀伤。

我莫明的就觉得心里一抽。按着闷油瓶说的,他只有温和这一个朋友的话,那在他忘记了温和的那五十年里,他该多寂寞?想到这里,我突然不知道哪里生来的胆子,一把就抓住了闷油瓶的胳膊。

“小哥,话是这么说,可是、可是总会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的吧?我、我是没办法一点芥蒂都没有的去利用你,可是我不介意被你利用啊!这样……半个,半个朋友算不算得上?”说到最后,我居然都有了点恳求的意味。不是我想替代温和在他心里的地位,我只是希望能让他对这世上多个念想……虽然对他来说,我可能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吴邪,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当朋友。”闷油瓶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内容如我所预料。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听到这句话,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地一阵失落。使劲拍拍脸让自己振作起来,我干笑两声转移话题:“小哥你对这里这么熟,那不如吃完饭带我仔细转转?”

闷油瓶收回视线看我一眼,点头:“好。”

下了车我才发现闷油瓶说的那家老字号饭店居然是家回民餐馆。难怪羊肉会做的好。说起来杭州虽然清真餐馆很多,但几乎都是维族风格,这么朴素的北方民间感反而很罕见。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这里靠近内蒙古的原因,那个羊肉的口感也好的没话说。总之就是除去闷油瓶不肯在饭桌上讲话这点以外,这顿饭我吃得是相当的心满意足。 

“小哥,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吃好之后就要玩好,我现在已经充分地具备了一个合格观光客的自觉。 

“先去坐车。”闷油瓶干脆地在前面领路。我一边想着说这人对公共交通真有执念一边迈步跟上去。 

车站在一座展览馆旁。馆前的广场上,可以看到不少老人用自制的海绵笔沾着清水在砖石的地面上写字,字体欧颜柳赵不一而足,远远看去颇有几分超然物外的味道。 

“反正离车来还有一阵,要不,小哥,我们过去看看?” 

闷油瓶淡淡看我一眼,一言不发地朝广场走去。我摸摸鼻子,心说这家伙今天真是出奇的合作,照这个势头下去,我要跟他提别去下这个斗的事应该就不至于一上来就被否决了吧…… 

走近了看,就发现这些老人的字其实也是良莠不齐,而其中有一个老头很牛,我亲眼看着他挪了三处地方写了三段诗文换了三种字体,还能把每一种字体都写得火候十足。 

写完最后一个“中”字,老头把海绵笔放进自己的小水桶里,转而向我和闷油瓶:“两位小哥看了老汉很久啊。” 

我尴尬地笑笑:“您的字写得太好,不小心看入迷了。” 

对我的称赞,老头很是宠辱不惊地无视掉,反而笑呵呵地称赞回来:“现在倒是很难得有年轻人肯看人写字都看这么久的了。” 

……我能说这里面有一半是因为对这种练字方法的好奇吗? 

这个时候闷油瓶突然出声了:“老人家,我也想试试可以吗?” 

我傻眼,闷油瓶居然主动找人搭话?他现在又没易容成张秃。老头一点不在意,后退一步,给闷油瓶让出了位置。 

闷油瓶走过去,提起了那支看起来就很难操纵的笔,盯着地面,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落笔:彼岸殊途,何道同归。

第五章  名缘起灵

我一向知道闷油瓶的字写得好,可是今天的这八个字,虽然还是他一贯的风骨,却让我觉得说不出的心慌。 

“这位小哥,你心结很重啊。”老头眯眼看了看闷油瓶写在地上的字,摇了摇头。 

闷油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退回了我身边。 

“那个,不好意思,我这个朋友个性有点难搞,您别太在意……”我干笑两声,赶紧凑上去解释。 

老头抬眼看看我:“难搞的不是他,是你才对。” 

我无语,这老头什么意思?当自己是盘马第二吗? 

“啊哈哈哈……别介意啦,我爷爷就是这样。解放前给人看相看太多,讲话讲一半留一半这个毛病就一直没改过来。你听听就算了。”少女爽朗的笑声从旁边传来。 

我转过头,看到的是个手里拿着数码相机的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长发绑成马尾,戴着黑框眼镜和棒球帽,很是一副清爽干练的气质。 

见我看她,女孩冲我扬扬手里的相机:“你俩很上相喔,要不要打个商量?” 

我皱眉:“什么?”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女孩嘿嘿地笑着。 

“嗯。”我点头。 

“我可以给你们充当导游,交换条件嘛……你们给我当模特好不好?”女孩笑得有些像狐狸。 

有必要吗?游览的话有闷油瓶这个识途老马就够了吧?虽然指望他做景点解说确实很没戏。 

“原因?”就在我想拒绝的时候,闷油瓶突然开口。 

女孩再次扬了扬手里的相机:“只有你们两个人不好留下两个人在一起的纪念吧?” 

闷油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是张起灵。”然后指指我,“他是吴邪。” 

女孩大大地扬起个笑脸:“我是安息。” 

我听着这个名字,脸皮抽了抽,心说这算不算是物以类聚?本来我以为我家连我爹他们老哥仨加上我这名字就已经很出挑了,结果碰到闷油瓶之后才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而今天这个安息……真是人外有人。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再碰见一个叫“阴间”或者“黄泉”的。

我这边在走神,安息则对我们名字的来历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息者止也。因为我是女孩子嘛,所以爷爷就取了这个名字,说明‘安家到这里就算为止了’。”明明说着好像很有封建余毒思想的重男轻女的理由,安息笑得没心没肺,“吴邪你呢?不会是你家人希望你能一直保有童真吧?这样的话作为男人也未免太惨了点……”

这话听得我很是郁闷。好歹我也是坐二望三的人了,结果现在居然被个高中的小丫头用双关语调戏,这简直叫人情何以堪啊!同时我又不由得庆幸,还好现在我旁边这个是闷油瓶不是王胖子,不然我这一世英名可就真毁了。

“不是,我爷爷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一生平顺,不被外界侵扰。”听二叔说,我这名字是当初爷爷从一个高人那求来的,说是能庇佑我一辈子无灾无难。事实上我也确实没遭过什么大灾难,除了那个下斗时尸见尸起棺见棺开的冲天邪运……

“那张大哥呢?”安息又转向闷油瓶。

我愤怒。“为什么对我就是直呼名字,对小哥就是‘张大哥’?”明明看起来一点没比我大多少。

安息一脸无辜:“张大哥看起来比较有气势。”

我看看闷油瓶,然后悲哀地发现这个理由我没法反驳。这人明明也没多魁梧,甚至看着还有点单薄,但气场就是足得不行,要想压倒他,恐怕就是把秦始皇从坟里提溜出来也未必可以。

“我是在我娘起灵那天出生的,所以叫起灵。”闷油瓶淡然地回答。

我僵了僵。没想到闷油瓶的身世这么不幸,一出生就赶上母亲出殡……我靠!“小、小哥,你刚才说你是……”

“在我娘起灵那天出生的。”闷油瓶又重新复述了一遍,“也就是俗话说的‘棺材子’。”

我彻底傻了。本来我一直以为他的“起灵”是“麒麟”的谐音,谁想到居然真就是字面的意思。棺材子,不管在哪这都是大不吉的象征,没有被当场弄死就是万幸,而且就算侥幸被谁护着活下来,放在人堆里也是人嫌狗不待见。闷油瓶能长到这么大,还要学会这么一身本事,那他小时候的日子得过得多苦、多难?

“吴邪。”就在我犹豫着该说点什么才好的时候,闷油瓶突然叫我。

“嗯?”我反射性地转头,正好对上他淡然的眼。

“你还真是不擅长安慰人。”闷油瓶看着我,嘴角带起个似有似无的弧度。

我哑然兼茫然。这个到底是什么情况?

对着我和安息,闷油瓶静静地笑了:“我开玩笑的。这个名字是麒麟的谐音。”

安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就跑到已经又挪了个地方换了个字体练字的老人那里去报备给我们当临时导游的事。

我则直直地看着闷油瓶:“小哥,你先说的那个才是真的吧?”

闷油瓶回望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沉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觉得,可我就是能感觉得到。在闷油瓶淡然的语气下面那种深深地悲切。我突然就觉得有些心疼。

“没关系的。”闷油瓶平静地开口,“这些事情我其实并不记得。会知道,只是因为温和这样告诉我。”

“温和?”怎么可能是她?

“把我从惊恐的村民手里救下来、把我养大、教会我一身本领的人,是温和。”

“这……小哥你想起更久以前的事了?”话说完我就有点发愣,好像我该激动的重点不在这里啊。闷油瓶是温和教养长大的这点才更惊悚吧?

闷油瓶摇摇头:“没有,我没有想起来,我只是知道。”

我茫然。不记得但是知道?是这话太高深还是我太没慧根?完全听不懂的嘛。

“我同样知道的还有另一件事。”闷油瓶继续说,“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会害我,她也不会。所以……”

闷油瓶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但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的话上了。全天下只有温和不会害他,也就是说,全天下他只信任温和一个。……那么我呢?就算没办法跟温和那种可能已经陪了他几十年上百年甚至更久的人比,可同生共死了这么多次,他对我又有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信任?

“小哥,我也不会害你啊……”

不知不觉就把心里想的东西说出了口,看着闷油瓶因为这话微微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我心说吴邪啊吴邪,你这不是犯浑么。跟谁比不好去跟温和比,人家那是什么来头,闷油瓶信任她那是天经地义。你吴邪算哪根蒜苗?

我干笑两声,连忙找了个相对有说服力的解释:“那、那啥,小哥,我是说就算我要害你,凭你的本事我也害不到不是?”

本来我以为按闷油瓶的风格会在这里沉默一下,然后沉默着沉默着,这话题也就在沉默中灭亡了。谁想道闷油瓶居然摇了摇头,说:“如果你要害我,一定能成功。”

我一听这话,刚想说小哥你啥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我可没这么大本事,可一抬眼,看到的却是闷油瓶严肃认真的脸。认真得让我觉得我似乎马上就会把他害死。

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于是我沉默,闷油瓶也沉默,两两相望,一时间竟然颇有些“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的诡异感。

“嘿嘿~深情对望~~”安息的贼笑声从旁边传来,我转过头,正看见她举着相机冲我们笑得得意。

“深什么情!对什么望!”我冲她瞪眼。

安息这回彻底无视我的愤怒,继续笑眯眯地靠过来征求意见:“咱们出发?第一站去看城门?”

闷油瓶看她一眼,继续保持沉默本色,就好像刚才那个跟我探讨谁会害死谁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我则是有点不屑。城门而已,哪座古城没有?“什么城的门?”

“长城。”答我话的居然是闷油瓶?他不是回归本色了吗?干嘛突然又破功啊!“那个地方是长城上数得出的几大关口之一。”

……原来是这种意义上的“城门”么?我抽了抽脸皮。那这确实不多见。

唯一可能对行程提出异议的我被成功镇压,于是我们踏上了前往瞻仰城门的……公车。

由于是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我和闷油瓶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安息坐在我们前一排。

在公车开到一条步行街口,因为红灯暂停的时候,安息指着窗外的步行街,像个很称职的导游一样跟我们讲:“很早以前,这条街还是一片民居,而在街口这里还立着一座青石的牌坊,牌坊上写着‘武城烟景’四个字。这条街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武城烟景。这四个字拆开来看,武城豪烈、烟景旖旎,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风情,可摆在一起,却不由得让人觉得有种说不清的诗画缠绵。肃杀的城市因为晨雾的笼罩而变得风韵缥缈,会不会就是当年这座小城的真实写照?

“可惜我生的太晚,没办法亲眼看看这四个字描绘出的情境。”安息淡淡地叹息一声,转过头去。

第六章  归途托孤

不亲身站在长城的脚下,你就不知道那种威压的震撼。就算现在我眼前的这段远没有八达岭上那种延绵不绝的气势,也依然无损它的威严。

只不过……仰望着城门上方“山河好大”四个大字,我有点鄙视题字人的浅显直白。

闷油瓶拍拍我:“吴邪,你看反了,是‘大好河山’。”声音里居然还带着点笑意。

反了?我仔细盯了那题字一眼,发现落款果然是在另一边……“这什么人啊!写个横匾都反着来,怕人看得懂是不是?”老子的一世英名啊!全葬送在这了!

“回文也挺有趣的。”闷油瓶看着我抓狂,居然还好像心情很好似的露出个浅笑,“虽然你这个做拓本生意的会犯这种错误实在让人很费解。”

“我……”我泪流满面。我不就是一时没注意么,至于连你闷油瓶都来挤兑我吗?不过他今天笑的次数还真是前所未有的多,简直就跟不要钱似的。想想以前我为博他一笑……不,不用一笑,我为博他开口都得费尽心思的惨烈经历,我只能感慨果然人是会成长的。

在城下拍了几张照片以后,我们每人花了十块钱爬上城墙。极目远眺,碧空澄透山势连绵,一时间竟真有些雄关漫道的韵味。

“我们这里的山都是连着的。只要你高兴,你可以直接从这里走到最西面的那座山再下来。”安息指着我们面前的山梁介绍,“我小时候就和我爸妈走过,可惜那时候年纪太小,只从西面走到北面就花了一天。”

“望山跑死马。你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闷油瓶居然很认同地应了一句。

安息嘿嘿一笑,显然对这个称赞很满意。“怎么样,继续来一张吧?拿后面的烽火台当背景,张大哥你就坐到女墙上吧……”

安息一串指令下来,我和闷油瓶乖乖照办。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北地民风当真就这么剽悍,反正我觉得在这个年纪明显小了我们不少的女孩子面前,我是一点也提不起成年人该有的威严来。至于闷油瓶……他根本就已经淡定到与世无争了吧?完全就是一副任由安息指使的态度嘛!

闷油瓶坐在女墙凹下去的部分上,我则站在他旁边。脑内想象了一下画面,我忽然觉得我俩这样一个笔挺地坐着另一个笔挺地站着实在很像老佛爷和小吴子,于是我不爽地动了动身子,想找个垮点的姿势来破坏一下画面的穿越感。

这个时候闷油瓶忽然伸出左手搭住我的左肩往他身边一带,我一个没站稳,右胳膊就直接支在了他的腿上。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发现他也正低头看着我,身后阳光透云而出。我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看镜头啊两位!你们这样深情对望是想怎样……”

安息濒临崩溃的呻吟声唤回我的神志,我慌忙转回头,心脏一通狂跳。我居然……看闷油瓶看到出神?我承认他现在这个背负阳光的模样很佛光普照宝相庄严,可……我记得我没这方面的慧根啊!为什么还会出神的?

可惜我这个疑惑注定无解。看到我回神,安息马上就是一串指示下来,我照做照做再照做,直到她喊OK之前都再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思考其它问题。至于她终于喊出OK之后,我已经放弃了去寻求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新的问题已经困扰在我头上,这也是我在拍照结束之后才想起来的:

……为什么我要在这组照片里一直被闷油瓶揽着啊?!

本来我很想就这个问题跟安息仔细探讨一下,但看看闷油瓶那个完全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一点。毕竟好兄弟之间勾肩搭背照个相也是很稀松平常的嘛。……不过好兄弟之间会勾肩搭背到“揽”这个地步吗?从小到大朋友不少但兄弟其实不多的我对这个实在吃不准。

“听,风过千年城垣,青空无限……”这个时候,安息的歌声忽然传过来。曲调有些熟悉,但歌词却很陌生。

我好奇地转头一看,她正双肘支在女墙上,神色迷离地望着远处的群山,嘴里依旧在轻声哼唱:

“说,往事放逐云天,天涯遥远。读,相离相别缱绻,江湖缘浅。写,同赏月醉红颜,情义无边……”

安静地听着安息唱完,闷油瓶问她:“这歌词是谁写的?”

我一听就来情绪了。闷油瓶可是个跟八卦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的主,他要突然对别人的私事感兴趣了,那肯定是有着个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缘由的。……不过跟人打听一首歌的词作者是谁,他这是想干嘛?我没听说他有兼职当星探啊。

安息歪着头看看他:“我自己。技术不佳,让你们见笑了。”

这个时候按照常理来说,闷油瓶应该跟她客气客气,再恭维恭维,然后才是说正事。但显然这位爷压根不知道“人情”俩字怎么写,直接就单刀直入说了句“你跟温和应该可以相处得很好”。

安息很茫然,我很无奈。闷油瓶也真是,什么话能说一句就绝不说第二句,这要没点慧根谁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话是这么说,可真要说到慧根,我现在也就比安息多了那么一点:我好歹知道温和是谁。

“温和是小哥的朋友,很……仙风道骨的一个女人。”想了想,我还是把临到嘴边的“虚无缥缈”给换成了仙风道骨,毕竟我估计这世上应该没几个女人会高兴自己被说能跟个女鬼相处得好。

安息闻言果然笑了笑:“那张大哥有机会可要介绍我们认识。”

闷油瓶的回答也很直白:“等我们这次办完事,我会让她去广场找你爷爷。”

我马上有种捂眼转头的冲动。不忍卒睹,实在是太让人不忍卒睹了!我心说都到这地步了闷油瓶你多问人家一句电话你会死啊?就凭你这姿色,就算你真是借机把妹人家也肯定心甘情愿让你把嘛。不过不爽归不爽,我还是想不通他到底干嘛这么热衷于介绍安息和温和认识。……难不成温和真是个女鬼,要靠定期吸食少女鲜血来存活,然后安息就是闷油瓶给她选中的牲祭?

我甩甩头,心说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太扯淡了。虽然温和看着是不怎么像人,但也肯定不是什么鬼灵之属。毕竟……你见过几个鬼能光天化日里出来活动的?

结果直到最后和安息分手时,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闷油瓶会有兴趣给她和温和搭桥。

回旅馆的公车一路摇晃,因为错开了下班高峰期,车里显得很空,我跟闷油瓶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方圆半个车厢里就没有一个人类。

不知道是不是司机的趣味,车内的喇叭里放着十几年前的老歌,女人落寞地唱着: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调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听着听着,我不由得就有点犯困。没办法,以前倒斗的时候不是在地下就是在深山老林里,很少有机会直接在太阳底下晃荡这么长时间,我觉得我现在没直接睡过去就已经是我意志坚定了。

“吴邪。”闷油瓶突然叫我。

我精神一振:“嗯。”闷油瓶主动找我说话啊!是他吃错药了还是我其实已经睡着了在做梦?可是做梦梦到他找我聊天那也太没追求了。

我这边正胡思乱想着,闷油瓶的问题已经丢过来了:“你为什么要跟温和来?”

我当时就一个激灵,是啊!我是为什么才不远千里跑来的?我是为了拦住闷油瓶不让他下斗的啊!“我……那啥,小哥,这个斗你能不能别去下?”

闷油瓶转过头来看着我:“不能。这个斗我必须下。”他一贯都是面无表情的脸上这一次明显的写着“坚决”两个字。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本来已经准备好的话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望着他。

打破沉默的反而是闷油瓶:“吴邪,你有安息的联系方法是吧?”

我一怔,反射性地点头:“嗯。分手时候我跟她都留了手机号和电子邮件……干嘛?”

“等她跟温和混熟以后找她要过来温和的联系方法。以后我不在了,你俩就多帮我陪陪温和……”闷油瓶的语气还是淡淡地,可听进我耳朵里却让我不由得无名火起。

“张起灵!你给我适可而止!”我一把勒住闷油瓶的领子,“你既然这么放不下温和,干嘛不老老实实一直陪着她!你下什么破斗啊还!她、她一个女人为了你去塔木陀那蛇窟里给你找回你那把刀……你、你怎么就一点不知道领情啊你……你没事干寻什么死啊……反正你俩都不会死,一起好好活着有那么难吗……”

一边骂他,我心里一边翻江倒海地难受。他这个人怎么就可以这么犟呢?一个陪了他一辈子又为他做了那么多的女人都拦不住他想死的心?闷油瓶,张起灵,这个人究竟有多无情才能做到这样?温和……我第一次为那个鬼气森森的女人感到不值。

闷油瓶脸色不变地把我的手从他的领子上拉开:“我曾经确实一直都是因为温和而活着。只是曾经。”说完,他不再理会我,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我盯着他的侧脸,他说他曾经一直都是因为温和而活着,可温和却说他一直在寻找能死去的方法。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是不是就是说,他一直都想死,但最终却都因为对温和的牵挂活了下来?……然后这一次,终于连这最后的一点牵挂,他也找到了可以代为托付的人,所以他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喇叭里,女人还在低吟浅唱:……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仍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张起灵,你混蛋!”

第七章  油尽灯枯

一路走回旅馆,我和闷油瓶再没说过一句话。走进六楼的房间,温和正和三叔他们相谈甚欢。 

“钥匙。”闷油瓶走到温和跟前伸手。 

温和抬眼看看他,没动:“等下一起回去。” 

闷油瓶也没有强求,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地在温和身边坐下。 

我看着闷油瓶在温和面前乖顺的模样,再想想他之前对我和安息的嘱托付,我突然之间有点没办法再继续同时面对他们两个。 

“那个,今天晚上月色不错,我再出去转转。”我干笑两声,找了个蹩脚的理由退出了房间。 

山区在入秋后温差会变得很大,中午还可以穿着半袖四处溜达,到了入夜就必须得再多加一件外套了。在这种环境下,只穿了一件T恤的我虽然不至于被冻得瑟瑟发抖,但坐在旅店门口的花坛上也还是觉得周围阴风四起。而且不知道什么,明明还只是八点半不到,路上就几乎已经没了行人。 

正嘀咕着,我看见不远处的居民楼里有人提着一袋东西出来。那人走到路口蹲下,从袋子里取出一捆一捆的纸,散开,然后点火。 

我这才恍惚想起来,今天好像是中元。我突然就觉得很好笑,心说闷油瓶下斗也真会挑日子,如果这要是今天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碰上粽子们开联欢会。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我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小声交谈。抬眼望过去,就看见一黑一白两个人正在我对面的花坛边上站着,正面冲我的方向。我一惊,心说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就听那个一身黑衣的人对他的同伴说道:“喂,那边有个阳寿将尽的啊,要不要顺便带回去?” 

“阳寿将尽?”一身白衣的人转头看他,“你看仔细点!明明是油尽灯枯。” 

黑衣人一愣,然后惊呼:“真是油尽灯枯?!” 

白衣人冷笑两声:“得亏现时跟前没有五帝那边的人,不然十王的脸就真给你丢尽了。” 

黑衣人跟着干笑:“这不是没想到都这世代了还有人非要跟烛龙过不去么。真是,嫌电灯不够亮多点几盏啊,烛龙油又没好到哪里去……” 

“重点是这里吗?”白衣人抬手照黑衣人后脑勺上拍了一记,“这世代还有人能被烛龙诅咒才奇怪吧!” 

“那有什么的?那死人不是十年前刚在秦岭见过一条?”黑衣人揉揉脑袋,不以为意。 

“那条一年多以前就已经被勾回来了!”白衣人抬脚就踹在黑衣人屁股上,“你还感慨了半天它怎么就给活活烧死了的!” 

“哎?是吗?是这样吗?我怎么一点不记得?”黑衣人一边躲闪着,一边打着哈哈。 

至于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经无暇去理会了。现在他们交谈的内容已经足够我心惊肉跳。 

烛龙,就是烛九阴。 

秦岭、一年多以前、活活烧死;诅咒、阳寿将尽、油尽灯枯…… 

当初在秦岭,凉师爷说,烛九阴的阴眼连通着地狱,给它看一眼就会被恶鬼附身,久之就会变成人头蛇身的怪物。我没有变成怪物,但我现在的情况只怕也不比变成怪物好到什么地方。而这两个人嘴里的“油尽灯枯”,却也不知是怎样的油尽,如何的灯枯。 

“吴邪。”女人飘渺的嗓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很理所当然地看到了温和。 

温和走到我身边坐下,顺手递给我一件外套。我接过来正要穿上,却发现这好像是闷油瓶的衣服。“这……” 

温和笑了笑:“你三叔他们睡下了,我怕进去拿衣服会吵到他们,就拿了张起灵的出来。” 

我点点头,接过衣服套上。套衣服的时候顺便瞟了对面花坛一眼,那两个人果然已经像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个,温小姐,你知不知道烛龙的诅咒?”想了想,我还是决定向温和打听。毕竟能把不知道已经寿高几何的闷油瓶养大的人,怎么想也应该有着和外表不相称的悠久见识的。 

“烛九阴的诅咒?”温和皱了皱眉,“你说‘油尽灯枯’?”

油尽灯枯?这个居然就是诅咒的名字? 

温和眯起眼睛看着我:“你从哪听说的?这可不是现世的人能知道的。” 

我就把刚才听到的黑衣人和白衣人的对话简要复述了一下给她。 

“能看出人阳寿将尽的黑衣人和白衣人?”温和笑了,“黑白无常啊~” 

我心里暗靠一声。这女人脑袋咋长的?正常人第一个反应会是这样吗? 

“至于‘油尽灯枯’,”温和开始给我解释,“你知道烛九阴是上古神兽的吧?” 

“嗯。”我点点头。 

温和点点头:“你也知道,上古那些遗族,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妖性。烛九阴也不会例外。只是它的妖性是在太低,非到临死前回光返照的时候不能发挥,所以,只有杀了它的人才会受到诅咒,而受到诅咒的人,会在诅咒的症状开始呈现后的数个月内依次失去五感,最后在无知无觉、只有意识还清醒的状态下耗损致死。” 

温和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遍体生寒。无知无觉……如果一个人真的沦落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吊住了性命,最后恐怕都是生不如死。而这个生不如死,正是我不久后即将面对的结局。 

“这个诅咒……不能解吗?”我不想死,但这似乎并不能够掌控在我手里。 

“解啊?”温和用手指捏着下巴,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不是不能,只不过……”她的嘴角扭曲出个讽刺的笑,“能解除诅咒的那东西早就失传不知多久了。” 

我干笑两声,心说你还不如直接说是无解呢。说到底,我果然还是一定要死。只是我心里居然没有一点的恐惧。这种冷静让我很不适应。理论上,我应该惊慌应该绝望应该崩溃啊,为什么我现在还能这么平静? 

温和见我不说话,笑着拍了拍我的肩:“不过这次下的这个斗倒是年代够久远,说不准……里面就有呢?” 

“有……有就有呗……反正又没人需要……”我看着她的笑脸只觉得心里发毛。这个女人……难不成发现了?“况且,就算我再好奇……小哥也不准我下去找不是……” 

我掰得不知所谓,而温和就一直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直到看得我头皮发麻,马上就要拜倒在她面前坦白那个即将油尽灯枯的人就是我的时候,温和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说服张起灵带你下斗了。” 

我一愣,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拍开她的手还是先谢谢她帮我说话。 

“回去吧,明天早还要早起呢。”把手从我头上拿开,温和起身,摇摇晃晃好像飘的一样往旅馆里走去。 

我心里抖了抖,赶忙起身,快步跟上。走到五楼的时候,温和站住脚,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我:“你睡五楼吧。我有点累,想好好睡一晚上。跟别人一起太挤了。” 

我哑然地看着她,然后我发现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接过钥匙,认命地走向509号房。 

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去,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闷油瓶正背对着门睡得安稳。 

……安稳?我被这个词吓了一跳。闷油瓶这人在我的印象里一向是觉多但浅眠的,像开门这么大动静,他怎么也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啊。该不会……他出什么事了吧?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我却发现他的胸口还是在有规律地起伏着的。这么说,闷油瓶是真的睡得太沉了?

脱掉外套,我不想吵醒难得能睡得这么熟的闷油瓶,只好慢慢地往他留出来的那一半床上躺下去。可在脑袋沾到枕头的同时,我眼前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本来耳边若有若无的闷油瓶的呼吸声也一起消失。心里一慌,我反射性地就像去抓住什么,却发现无论我做什么动作,都没有碰触到实物的感觉…… 

“……受到诅咒的人,会在诅咒的症状开始呈现后的数个月内依次失去五感……”温和的话在我脑袋里回响起来。我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居然这么快就到这地步了吗?如果我就一直这样恢复不了,那我一直以来的苦心隐瞒不就白费了?一想到这里,我立刻拼命地给自己打气。心说吴邪,你这次可一定要挺过来,至少在明天下斗之前,挺过来…… 

“吴邪!”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炸响,我一惊,跟着就发现自己的视力恢复了,而闷油瓶的脸正在我眼前。 

“……小……哥……?”我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发现自己的右手正紧紧地攥着什么。偏头看过去,我马上被吓得清醒过来。我手里死死攥着的,是闷油瓶的左手…… 

我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干笑着坐起来:“那啥,误会,误会……我刚才做恶梦来着……所以吧,就不自觉乱抓来着……” 

“恶梦?”闷油瓶眯了眯眼,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翻身坐回我旁边。 

我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这样就糊弄过去了。本来我还担心万一闷油瓶问起来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该怎么会答呢。 

只是安心归安心,这种沉默我还是有点受不了,只好没话找话:“那个,听温小姐说,你不反对我下这个斗了?” 

本来我以为是得不到回答的,可闷油瓶居然转回头来看着我:“就当是让你送我最后一程了。” 

“小哥你……”我这才又想起来他这次下斗是为了寻死。这世道,能活的人不想活,想活的人不能活。算了,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这次就当是陪他去死吧。也省得他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得寂寞。“小哥你也太见外了,什么送你,应该是陪你才对!” 

闷油瓶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正被他看得心虚,他却突然伸手把我的头揽进怀里。我吓得一哆嗦,心说闷油瓶这是吃错什么了?看他平常的做派不像是会睡觉抱抱枕的啊! 

“你不是做恶梦吗?温和说听着人的心跳睡觉可以睡得很安稳。”很淡定地解释了一句,闷油瓶就以这个姿势拖着我躺倒。 

当闷油瓶扯过被子把我俩盖上的时候,我唯一剩下的感想就是温和你到底都教了他点什么啊!

第八章  鬼帝杨云

早晨的时候,我是被胖子的咋呼声吵醒的。

从被子里拱出头来,我看见胖子正杵在门口指着我哆嗦,温和就站在他身后,一脸“真拿你们没办法”的神情。

“你醒了?”闷油瓶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跟着我就觉得我头下面的枕头动了动。

……不、不对!不是枕头!这个温热的、柔软的触感……这这这、这是闷油瓶的肚子啊!我吓得一个翻身就从床上爬起来,冲着门口那两个狂摆手:“误会!这是误会!……我说小哥你也解释两句啊!”

闷油瓶彻底无视我的求助,径自下床去洗漱。我看着一副“我什么都明白”的模样的胖子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温和,倍感无力。

等大家一起出去吃早饭的时候,胖子更是一直可劲地把我和闷油瓶往一起让。弄得潘子以为他干了什么对不起我和闷油瓶的事要给我们赔罪……他也不想想这世上有什么事能同时得罪我跟闷油瓶啊!……其实确实是有的。比如胖子正在干的这一件……

煎熬着吃完早饭之后我痛定思痛,发现不能再放任胖子不着调下去了。虽然现在闷油瓶的表现还很淡定,但谁都不能保证照胖子这么下去不会踩到他底线。

把胖子拉到旅店的拐角处,我简明扼要地把昨天晚上的事跟他复述了一遍。只把胖子听得不胜唏嘘。“烛九阴啊!我咋就没碰上呢……?”

“滚蛋!”我直接踹他一脚,“你他娘正经点行不行?”

“我说小吴,”胖子拍了拍裤子,正色,“你说,你是不是中了那什么……‘油尽灯枯’?”

我一僵,跟着狂摆手。妈的,这胖子就不能别这么敏锐?正想着该用什么把话题转开,温和的声音突然从旁边的矮树丛后传了过来。

“昨天是你说不想直到最后都还和他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的陌生人的吧?结果呢?”

“因为我发现我宁愿他忘了我,也不愿他恨我。”跟着响起来的居然是闷油瓶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那个“他”又是谁?

温和长叹一声:“我该说你什么好?嗯?与其不做后悔不如做了后悔,你不是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你还装的什么贤良淑德啊。”

“他不一样,温和,你知道,他不一样。”闷油瓶的声音里没有平常那种游刃有余的淡然,反而透着深深的苦闷。我这时已经吃惊得连呼吸都快忘记了。这,这是闷油瓶吗?这副完全是情场失意的模样的……闷油瓶?谁信啊!

“我当然知道他不一样。能让你不再为我而活……但我真没想到达成了这个丰功伟业的人会是那样一个小鬼。”温和说得很感慨,“想当初杨云,他对你不可谓不用心吧?你不是照样当他不存在。那可是五帝之一啊,跟了他,你还不是求生得生,求死得死?”

我听得一愣,心说这话题是怎么转换的?联系上文好像是闷油瓶以前被个来头很大的人物追过啊?这可是个新鲜事。不过那个“五帝”是什么?昨天晚上那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好像也提过什么五帝十王的……怎么不应该是三皇五帝吗?

“你该知道杨云看上的并不是我。”闷油瓶深深地呼吸一声,“他对我用心,不是因为我是张起灵,而是因为我是继承了你衣钵的人……如果我没有这身本领,他根本不会记得张起灵是谁。不只是杨云,我这些年里认识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

闷油瓶这话听得我心里一沉。虽然表面上八风不动,可他果然还是在意这些的。我这时候突然有种冲动冲出去告诉他就算他现在没有了那一身的本领,只要他还是张起灵,我就一辈子还是他的朋友。好在温和的声音及时提醒了我现在的状态说不好听点就是在偷窥,这要是突然冲出去,我估计在我开口之前闷油瓶就已经一刀劈了我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有阻拦你不是吗。”温和轻轻地笑着,“放心吧,以后,我会帮你照顾好他的。”

“对不起。”一阵衣服的摩擦声,我猜想可能是闷油瓶抱住了温和。

“傻子。”温和的声音只能用宠溺来形容,“我照顾自己的儿媳妇还成你欠我的了?”

闷油瓶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沉默着。就这样沉默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以后,温和开口了:“回去准备吧。我去找吴邪和那个胖子。”

然后就是闷油瓶离去的脚步声。等到脚步声再也听不到的时候,温和向着我和胖子这边说了一声:“出来吧,我知道你们在。”

我看看胖子,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完全和我有着相同的怀疑。谁知道温和这是不是在讹我们?

见我们没反应,温和干脆直接点名:“吴邪,王胖子,你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吗?这么近距离,如果没有我帮你们遮蔽,你们凭什么以为张起灵发现不了你们在这?”

我干笑两声,从矮树丛后面绕出来。心说不愧是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妖怪,想瞒她点事还是真难。

温和抬眼瞄瞄我:“都听见了?”

我点头:“听见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可是没听明白。”刚才这俩人的对话绝对是云山雾罩的典范,明明听着对话能成立,但就是总结不出一个连贯的信息。……总不会其实是因为我资质愚钝吧?

温和看我这样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以后会明白”。然后就一步三晃地飘然离去。

这个时候胖子才从我们刚才站的地方走过来,盯着温和的背影,脸色凝重:“邪门,这个女人他娘的太邪门了。”

邪门?我心说不至于吧。虽然温和确实是像鬼比像人多,但也真的不到“邪门”的地步啊。

于是我就问胖子:“你这话怎么讲?” 

胖子拍拍我的肩:“小吴啊,你还是太嫩。” 

我翻个白眼,催促他赶紧说正题。 

“你想想,轮私交,那婆娘怎么也跟小哥比跟咱俩强吧?可她刚才是怎么说的,因为她的遮挡小哥才没发现咱俩在这。她单把小哥拉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说话那就肯定是因为这话不该让别人听见,可你看她刚才,直接问你是不是都听见了。你说这是为什么?”胖子谆谆善诱。 

我叹口气:“因为她想让我知道一些事。只是我虽然知道了,却还是没有弄明白。” 

结果胖子居然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你是小吴吧?” 

这死胖子想什么呢!我冲他一瞪眼,就想发火。 

“啧,别急眼那。你说你一下变这么镇定了还不兴胖爷我表达一下我那出离震撼的心情?” 

“不是我镇定,是我相信温和不会害小哥。”我摇摇头,跟他解释。 

谁知胖子马上狠狠地呸了一口:“我说天真无邪小同志,你傻了吧你?我是说那婆娘想害的可能是你!” 

我一听就乐了。我吴邪何德何能啊值得人陷害。再说就凭我这一只脚踩进棺材里的德性,不用别人来害我也快该到阎王那报道了。我拍拍胖子:“你多心啦。我算哪根蒜苗,要害也得害你这种堂口满京城、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啊。” 

“我呸!你才让人谋财害命呢!”胖子直窜起来。 

眼看胖子又要开训,我赶紧把话题拐开:“不过我倒是挺好奇温和说的那个叫‘杨云’的是谁,又是什么‘五帝’之一。要知道我昨天看到的那两个人也提到什么‘五帝’‘十王’的来着。” 

“想知道这个还不容易?”胖子的注意力果然马上转移。所以说我最欣赏的就是他不够执着这一点。 

“怎么个容易法?……你不会是想直接去问温和吧?!”我擦把汗。这种事以胖子的不靠谱可是完全做得出来的。 

“别把你胖爷我想得跟你一样憨直!用不着直接问她,咱还有更快捷的手段。”胖子说着把手往不远处一指,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家网吧,“听那女人的意思,那个叫杨云的怎么也是个牲口级别的牛人,再加上那什么‘五帝’的名号,这要是再找不到,我胖子的姓就到过来写。” 

“发屁的牙疼咒呢,当谁不知道你姓王是怎么的。”我直接蹲在战略的高度鄙视他。但不能否认胖子这主意很对。毕竟现在只要找对地方,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是网上查不到的。 

半个小时之后,我和胖子僵硬着两张脸从网吧出来。杨云和“五帝”的解释网上确实是有,而且有很多。但是,把这两个连结在一起的,只有一个。 

五方鬼帝。北方鬼帝张衡、杨云,治罗酆山。 

“我去他的五方鬼帝之一!”胖子啐了一口,“这他娘的什么网络时代啊!净整点这些个牛鬼蛇神。” 

我没说话。对这个结果我其实并不像胖子那么不屑。毕竟死人都能变粽子了,那真有鬼帝存在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至于闷油瓶,千年的粽子都给他下跪,再有个五方鬼帝之一的前追求者也挺正常的。只不过,这个杨云,好像、应该、是男的吧? 

正被这个发现吓了一跳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潘子,说闷油瓶和温和已经准备出发了,叫我和胖子赶紧回去拿装备。我一听这个赶忙拉上胖子就往回赶。 

回到旅店,三叔他们已经整理好了装备。只是看着那些背包的大小,我很难想象我们是要去倒斗而不是旅游。 

“包里的东西只有食物、水、火折子、手电和匕首。”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温和淡淡地解释。 

我听了就是一愣。心说就带这么点东西下斗,这纯粹是嫌命太长啊。闷油瓶跟我一个铁心要死一个随时会死,可以不在乎这些,可三叔和潘子呢?他们居然也没有异议? 

这么想着我就去看三叔,想从他脸上发现点什么。可还没等我看清楚三叔的表情,胖子就已经在旁边咋呼开了。 

“我说小哥,这回胖子我可是看着你的份上才来夹这个喇嘛的。你不说咱冲着什么来就算了,可你这装备算怎么回事?想把我们都折在这斗里是怎么着?” 

我看胖子越说越激动,赶紧拉住他:“胖子你先别激动,小哥这么干肯定有他的理由。你先听听他的说法成不成?”边劝胖子我就边祈祷,心说闷油瓶你给我争气点行不行,平常你惜字如金就惜了,今天你要再不解释,那我就只能当你是想拉胖子跟我三叔他们给你殉葬了。 

“因为下这个斗只需要这些东西。”好在他这次够给面子,解释的话说的言简意赅,“这个斗我以前和温和一起下去过。” 

听到闷油瓶这么说,胖子自然不好再继续发作,只好转移话题地询问闷油瓶这次下斗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结果这一回闷油瓶回归本色一言不发,直把胖子气得跳脚。 

第九章  山中古墓

而前往目的地的方式,出乎我意料的居然又是公车。难不成这个斗其实是在什么人来人往的风景区里的吗? 

中途换乘过另一路车之后,我们平安到达了景区。没错,是景区。那个斗的入口就在这里。 

听温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如果我眼前有桌子,我估计我当场就掀了。这他娘的太扯蛋了。你一个斗你把入口放在个寺庙里?你让释迦牟尼情何以堪啊。 

面对着我的无力,温和很淡然地更正。第一,这斗被挖出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座荒山,寺是明朝洪武年间才建的;第二,这寺依山而建,供奉佛爷的只有下半段,更靠近山顶的部分供奉的是道教诸神,斗的入口在那边。对此,我只有沉默以对。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倒斗的时候~”深夜,胖子凄厉的歌声回荡在寺院里,听得我头皮一阵阵地发炸。但令我惊讶的是寺里的僧人居然真的没有一个被吵醒。

温和很随意地笑笑:“我说了我的‘长眠’很霸道。”

我们到达这座寺的时间虽然是上午,但显然我们都没有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下斗的胆子。所以只好像普通游客一样先游寺再爬山,然后一直在山上蹲到天完全黑了才下来。而直到上了山我才知道为什么温和没让我们带探铲和工兵铲之类的工具。

因为这个斗是真的在“山里”。这是个把岩石山开出了个洞之后建在里面的斗。凭我们几个人要打盗洞下去,那估计得打到子子孙孙无穷溃的时候。

我们从山上下来,很意料之中地看到通往寺院内部的门已经上了锁。胖子提议翻墙进去,温和摇头阻止。

“用不着这么麻烦。”温和说着走到那铁栏门前,只是拿手轻轻一拂那锁,锁就自动地从链子上脱落了下来。

“我靠!西游记啊!”胖子惊呼。

只是话音还没落就被闷油瓶捂住了嘴巴:“寺里还有僧人。”

我一听就吓了一跳。心说我们这到底是来倒斗啊还是来入室盗窃啊!

温和拍拍我:“放心,要连这么点人都处理不了,那我不是白活这么多年了。”说着温和就从袖子里取出个看着很像火折子但肯定不是火折子的东西,“你们先闭会气,等我说好再呼吸。”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开始憋气。温和点着了这个东西,就见青绿色的雾气从上面慢慢地散出来,飘飘忽忽地,很快就笼罩了整个寺院。

“可以了。”在我的气快用完的时候温和终于开口。

我如蒙大赦地赶紧呼吸几口,连着空气被补充进肺里的还有一种散发着阴阴冷意的香气。“这是什么香气?”我问。

“‘长眠’。我最得意的作品。”温和一点让人看不出她哪里得意地说明着,“只要错开最初那几十秒,后面就算再吸进多少都没关系了。”

“不过对于一开始就已经吸进去的人来说,只要这青雾不散,他们就不会醒来。”闷油瓶跟着补充了一句。

“这还魔幻转武侠了?”胖子的抬杠精神又上来了。

“你可以喊两嗓子试试,看能不能吵醒哪个。”温和幽幽地笑着,一点不介意。

于是胖子就一点不客气地唱开来:“我说温和,这可是你不地道了。把我们哥几个拉过来帮忙,连个谢字都不说就算了,怎么着还带音波攻击的?”带着点痞气又微妙地有些耳熟的男人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四条人影渐渐向我们靠近。

“你可以不听。”四人中的一人冷冷地呛回去,然后快走几步过来帮我们拉开铁栏门。我这才看清楚他就是昨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两个人里面的白衣人。那刚才那个就是……我仔细看过去,剩下那三人里果然有昨晚的那个黑衣人。

“这四个,小牛、小马、老黑、老白。”温和挨个把那四个人点了点,“下斗以后的第一关需要他们帮个小忙。”

“嘿!这回改聊斋了?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啊?”胖子再度开口。这回就算是我也看明白了,他这根本就是在跟温和找碴。

“哟,没想到您了歌唱得不咋地这眼神倒不错啊?”还没等我出声劝他,老黑就已经跟他对上了。

“张起灵,那白痴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这次来,完全是冲着温娘的面子。你最好给我搞清楚。”这边老白也找上了闷油瓶。

“我知道。”闷油瓶还是一贯的淡然。我心说闷油瓶你这样不行啊!照你这态度人家不动手才怪。

果然老白眉毛一挑,抬脚就要踹人。旁边小牛小马赶紧拉住他拖开:“白老大您就消停会不行吗!这您要跟张爷动起手来,传的北边那位耳朵里,他不得砸了咱那十殿啊。”

“没关系,杨云要敢砸你们十殿,我就拆了他的罗酆山。”温和轻笑着安抚。

老白挣开小牛小马,走到温和跟前:“你总是这么纵着他。”

温和笑得更开心:“我不纵着他还要纵着你不成?”

“你要真能这么纵着我,我就是魂飞魄散也认了。”

“你当我傻的?你魂飞魄散了,那空出来的缺不就得让我顶上。”

“总比你去五帝那边强。”

温和一愣:“你知道。”

老白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肯再回这墓里不就是为了那个东西?”

温和耸耸肩:“是啊。所以为了我们即将成为同事,笑一个吧。”

老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把还在和胖子吵得不亦乐乎的老黑拖走。“不是要下去?现在还不动是想等到天亮吗?”

温和没有说话,率先走上了通往山顶的石阶。只是在她经过闷油瓶身边的时候,我看见她轻轻地握了握闷油瓶的手。

然后闷油瓶一直紧绷着的表情就那么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像是千万年的寒冰崩散、化水,凄切得让人看着都替他心疼。过去那么久,谁见过闷油瓶这样动容?他和温和明明已经牵绊的这么深,为什么不能再好好的一起走下去?我想问,却没人回答。

半山腰上有一阁小小的神龛嵌在山壁,上书“麟趾洞”。

“相传送子麒麟曾踏足此地啊。诚心膜拜,可得麟儿哦。”老黑在我身后嘿嘿嘿地笑,“怎样,要不要拜一拜?”

我一愣,心说这叫什么话。刚想回磕他两句,温和已经在一边凉凉地开了口:“你怎么不拜?那么想要孩子,自去生啊。撺掇别人作甚?”

老黑干笑两声:“得,我错了,错了成不成?您就少挤兑我两句吧。”

温和没理他,只是伸手在刻着“麟趾洞”三字的石匾边上按按嵌嵌,然后只听见“喀”的一声,石匾错开,露出了扁平的一个洞。

“这是?”我一愣。这个宽度和厚度……

“钥匙孔。”温和淡淡地应了一句。然后……右手探进她的左袖,抽出来时,手里紧紧握着一段刀柄。乌黑的刀身慢慢地随着她的动作自她窄瘦的袖口脱出。

袖里乾坤大。

乌金古刀漆黑的刀身直直没入那扁平的洞,温和拧动刀柄,扎扎的机关声轰然响起。整个神龛随着机关的轰鸣,缓缓沉入地下。山壁上,一个近一人高的山洞缓缓成型。

“这就是入口?”我张口结舌。这……是不是太儿戏了?

“没有这把刀……你以为谁进的来?”温和笑一笑,抽出乌金古刀递给闷油瓶。然后取出火折子晃着。

火光凑近洞口,幽幽地映出岩壁上一枝一枝的突起。

胖子“嘶”地抽了口气:“万年连珠灯啊!”

温和回头看他一眼:“你到识货。”说着,火折子已经凑上了第一盏灯台。橙黄的火苗跳动,跟着,轰的一下子,洞里的一排灯盏依次亮起。

我这才看清,原来这个山洞里还有着一直向下的长长的石阶。

“张起灵,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老白一把拉住已经准备往下走的闷油瓶。

“放手。”这一次是温和拉开了他。

“温和!”老白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走吧。”拍了拍闷油瓶的背,温和头也不回地跨下了石阶。

老黑也拍了拍同伴的肩:“走吧。温和都认定了的事,我们谁能劝得了?”

老白闻言,紧紧地抿起了嘴,回头狠狠地瞪了闷油瓶一眼,跟在老黑身后走下了石阶。

“冤孽,真是冤孽。”小牛小马也摇摇头,跟着走了下去。

“你们先下,我要关机关。”闷油瓶淡然吩咐我们几个。

胖子、潘子跟三叔依次走下石阶。我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这是闷油瓶和温和他们的事,我们这些外人,没有插嘴的余地。

我踏下石阶,本想自己下去,想了想,又停下了脚步。

闷油瓶动了不知道哪里的机关之后,神龛缓缓升起,很快就回归原位,堵住了我们进来的洞口。

“走吧。”我拍拍闷油瓶的肩。既然有温和陪伴的生路你放弃了,那这条通往幽冥的路,我陪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