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黑暗和寂静笼罩着大殿,没有人出声,无论是北荒王的话还是现在的局面,都太过震撼,大家需要一点时间来镇定。
我,和闷油瓶,必须要死一个。
吴邪告诉自己,奇怪的是听完北荒王的话,原本的焦虑和担忧都消失了,心底一片澄净。
他听到身边的潘子急促的喘息,那是拼命压抑之后漏出的一点声音。
他听到胖子无奈的叹息,语气沉重得不像是那个没心没肺的人。
还有黑眼镜,虽然他没有吱声,但是可以察觉到他稍微向自己靠近了一步,只要注意一点,就能感受身后隐约的热度。
他们,都在等待。
怎么办?吴邪问自己。还用说嘛,无论如何我不想看到闷油瓶死啊。
那就走过去吧,只要在胸口扎上一刀,表示自己无力抵抗,然后去密室那里叫那死鬼开门……闷油瓶就不用死,三叔他们,也可以活着离开了。
很简单的一件事,不是吗?
时间不多,三叔的腿上一直在流血,拖久了会有生命危险的,还有,如果闷油瓶决定孤注一掷硬拼的话,就完蛋了……所以,要快点啊!
吴邪催促自己。
可是为什么……脚就是跨不出去呢?没什么好犹豫的,就这样做吧,趁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免得大家生离死别……
吴邪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挪动右脚,鞋底擦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音。
右手摸上腰间的匕首。等会要小心些,如果扎错位置直接翘辫子,那只鬼会气得再死一次吧。
自己给自己讲了个笑话,吴邪笑了。上吧,吴邪,这次是你当英雄的时候了!
眼睛快要适应黑暗了,在脑海中仔细回忆着密室的位置,吴邪向前踏出一步。
伸出去的脚还没有落地,忽然右臂上传来一股力道,往旁边一拽,吴邪还来不及惊叫出声,嘴就被捂住,只觉像是被一阵风卷住,脚下踉跄几步,眼前一花,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是在一片黑暗中。
“别出声。”一个平淡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
是闷油瓶。
吴邪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点点头示意他自己不会反抗。
“小声些,别让其他人发现,我有些话跟你说。”闷油瓶放开了手,让吴邪稳住身形。
“恩。”吴邪忙应了一声,心里又紧张起来。
闷油瓶要说什么?难道他发现可以逃脱的方法了?还是……有一些私人的话,只能告诉我?
后一个想法让吴邪顿时激动起来,完全忘了眼前的危机,一时间像情窦初开的少年般心乱如麻。
为了平定心神,吴邪习惯性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右手边有一大片如烟似雾的淡淡的黑影,应该是从用来隔开空间的纱幔,身边还有些别的摆设,都看不清楚,这里大概就是大家进来的时候闷油瓶呆的地方。
“说,你是谁?”
哎?听到闷油瓶冷冰冰的问句,吴邪懵了。
“我……是吴邪啊,小哥,你不会怀疑我也被什么附身了吧?”吴邪低声说。
“不是附身,”闷油瓶继续说,“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真实……身份?”吴邪糊涂了,黑暗中看不清闷油瓶的表情,但那一双眼寒气摄人。
“不要装傻。”闷油瓶逼近一步,伸出手指夹住吴邪胸口处的衣服,“你是二十年前的齐羽。”
“呲”的一声轻响,衣服被扯破,露出胸口白皙的肌肤,红色的胎记宛如一道血痕。
“这个,齐羽也有,一模一样。”冰凉的手指点上胎记。
如果说之前北荒王的话是晴天霹雳,那么现在闷油瓶的话无疑就是六丨月飞雪。
除了震惊到无以复加,还多出了森然的寒意,一瞬间冻结了吴邪的思维。
以致于他只能傻傻地念着齐羽两个字,愕然地看着闷油瓶淡然无波的脸。
“你,是齐羽,”闷油瓶把吴邪的反应看在眼里,认为他是无法反驳,可怕的怀疑得到了证实,说话中不觉带上一丝苦涩,“二十年前,是你动了手脚,我会变成这样,会失去记忆,也是因为你。”
吴邪却听不出来闷油瓶语气中的异样,他忽然明白了旅店的那一夜,闷油瓶刺刺的眼神,原来,那叫做怀疑。
心,破了一个洞,可以清晰地听到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
但是要如何辩解,不可否认齐羽这个名字带自己无比的熟悉和亲切,还有那日奇异的梦境,录像带中和自己一样的脸……
不!不是的!我是吴邪!不是齐羽!吴邪在心里大叫,潮水一样的绝望淹没了流血的心,他可以看见原本是心脏的地方一片血红。
“原来你……一直在……怀疑我。”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破碎不堪,掩不住深深的悲伤。
“解开咒术。”闷油瓶移开了视线,“或许还能放手一搏。”
“我……不知道……什么咒术……我不记得。”吴邪咬着嘴唇,竭力阻止身体的颤抖,眼眶有些发热,是悲伤在不停上涌,想要化作泪水宣泄出来。
“不要装了,解开咒术。”闷油瓶重复了一遍,声音越发冰冷。
“你……不信我?”吴邪不知道,自己也会发出这种软弱到几乎哭泣的声音,去乞求那人的一点点信任。
闷油瓶挑起眉看了吴邪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突然凑上前来,狠狠堵住吴邪的唇。
恩?吴邪被事态的发展震惊到完全不能反应,闷油瓶是怎么了?为什么上一秒还在逼供,下一秒就在……
后脑勺被用力地扣住,腰部也被闷油瓶地手死死抓住,吴邪被迫仰起头来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火热的舌霸道地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极尽缠绵地吮吸着躲闪的舌,细细舔舐着口中的每一个角落,激烈的唇舌相交像在打架一样,久久不愿分离。
吴邪从没有尝试过如此热烈的深吻,渐渐被吻得绵软无力,闷油瓶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激起身体阵阵酥麻。
大脑变得不能思考,吴邪不由自主地攀上闷油瓶的背,把自己和他拉得更近。
闷油瓶的身体蓦地一僵,迅速拉开了吴邪。
透过水汽氤氲的眼睛,吴邪看到闷油瓶的表情是阴冷的嘲讽。
“这样,你可以解咒了吧。”
这句话如一记重锤,把吴邪的心打得支离破碎,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
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被抽走,吴邪摇晃着倒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闷油瓶,因为接吻而变得有些红润的薄唇一张一合,吐出利剑般的话语。
“以为你被侵犯以后会反击,让我抓住机会,没想到被却我发现,”闷油瓶顿了顿,抬起眼来直视吴邪,“你喜欢我。”
原来是这样……那夜的侵犯,昨晚的缠绵……
嘴唇被咬破了,吴邪尝到腥甜的鲜血味道,身心都痛到麻木,终于无知无觉。
“是,我喜欢你。”吴邪平静地与眼前人对视,原来自己的抗打击能力已经这么好了啊,吴邪在心里笑了,真好,眼睛干干的,没有丢脸地哭出来。
“我不喜欢你。”闷油瓶有些粗暴地打断吴邪接下来想说的话,“我讨厌你一直缠着我,其实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你,是说真的吗?”吴邪微笑着,掩饰掉眼中最后一丝期盼。
“是。”
一路坚信的执着,瞬间崩落。
“好,我信你。”
……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一定要相信我。
……好,我信你。我信你,张起灵。既然你讨厌我,那么我死了,你一定不会难过。
要有多深的爱,才能把对方的厌恶变成离开的动力。我爱你,张起灵,而你永远不会知道。
吴邪眷念地看了闷油瓶一眼,平淡得问:“话说完了,还有事吗?”
“最后一件事。”闷油瓶恢复平日波澜不惊的声音。
事到如今,吴邪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吃惊了,于是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看着闷油瓶握紧黑金古刀。
然后,一刀刺进自己胸口。
“你去吧。”同时,平淡的声音说。
“啊!”吴邪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不是因为痛,只是措手不及。
“小三爷!”潘子听到吴邪的叫声,立刻打开战术手电,雪白的电光直射过来。
“小哥你干什么!”
“吴邪!”
闷油瓶“啧”了一声,迅速拔出刀,一闪身从吴邪面前消失了。
“操你娘的!”潘子一声怒吼,拔出枪便射,子弹“呯呯碰碰”地打在墙壁上,在殿内产生连绵不绝的回音。
“吴邪。”黑眼镜飞扑过来,一把接住吴邪软倒的身体。
“你他妈的张起灵!胖爷瞎了眼了才会把你当兄弟!老子要宰了你!”胖子看到吴邪胸口不断渗出的鲜血,也立刻红了眼,端起枪一阵扫射。
闷油瓶在殿内躲闪着,不知捏了个什么东西朝潘子掷去,“彭”的一声响后,手电被打坏,大殿内又是一片漆黑。
“操!大潘,你丨他妈的快点火折子,胖爷要把这王八蛋打成筛子!”胖子急得跳脚,“天真,天真你撑着点,我和大潘这就把那王八蛋扔给那只老粽子,然后立刻带你出去。”
“小三爷,你千万撑住啊!”潘子也一边叫着,一边摸索着背包,“死胖子,你他妈把火折子扔到哪里去了?!”
“住手……不要打……”吴邪忍着胸口的剧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阻止,却被黑眼镜紧紧抱住,“放开……让我去……”
“吴邪,你傻了吗!”黑眼镜也愠怒地说,“那哑巴张想要你做替死鬼,你还要帮着他?!”
“我……”吴邪按着不住流血的伤口,挥舞着手臂想要挣脱黑眼镜的怀抱,手一扬,却打破了身边的一个陶罐,只听“咣当”一声,随后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
原来那杯酒,不是醉笑百年的相约,而是恩断义绝的告别。
惨然一笑,最后一点力气也消散了,吴邪眼前一黑,终于不省人事。
“吴邪!”黑眼镜一把将吴邪揉进怀中,心痛到片片碎裂。
明明自己的剧本已成功上演,为何内心感觉不到一丝喜悦,有的,只是最深最痛的悲伤。
吴邪,我用你的爱,设下这个陷阱。
你越是绝望,我就越是明了,你爱他有多深。这场赌,没有赢家,我们都输得一败涂地。
二十、
潘子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就近点燃一盏宫灯,昏黄的光线稍微驱散了黑暗,胖子利落地装好子弹,和潘子背靠背站在一起,凝神警戒,对手是道上的绝顶高手哑巴张,比粽子还要危险。
寂静的大殿内隔间很多,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是大片的阴影,潘子和胖子两人虽然心急如焚,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地戒备着,寄希望于和哑巴张并称的黑瞎子。
黑眼镜知道此刻正是自己动手的良机,张起灵虽然继承了吴邪的大部分灵力,但是他本身并不会使用,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和自己不相上下,而现在他心绪大乱,要捉到他,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只要抓到他,把他扔给北荒王,事情就圆满结束了。
吴邪的记忆已经解封,自己只要陪在他身边,其他的事交给时间就好。
可是……看着怀中面容惨白的人,双手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不能动用能力治愈他的伤口,只能任凭鲜血在他胸前开出不断变大的花朵。
终究,还是伤了你。黑眼镜叹息,吴邪,你会知道,伤你的人是我吗?
“小哥,小三爷怎么样了?”潘子一直等不到黑眼镜过去,又是担忧又是着急。
“伤口不深,没伤到心脏,吴邪大概是急怒攻心才晕过去的,很快就会醒。”黑眼镜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抱起吴邪。
却被一只手轻轻按在胸前。
“呃……”一丝呻吟软软地飘进耳中,黑眼镜一震,忙低头看去。
不期然撞进一双清澈的眼睛,就像经历了千万次雕琢方才闪耀的钻石,心里忽然一颤,黑眼镜只觉内心深处有一扇门悄然打开,尘封了许久的东西顷刻间涌了出来。
“吴邪……”连招牌笑容也无法伪装,只能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青。”明亮的微笑,刹那间刺破了黑暗。
听到他叫出自己名字,黑眼镜觉得漂浮着的心终于落回地面,长久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恩,是我。”他听见两千年前被停止的时间再次启动,欢快地在耳边发出滴答的声响。
只要能像这样,微笑着和你重逢,无望的诀别,和随之而来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吴邪在地上轻轻一撑,灵活地翻身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脚,感受血液在体内的流动,灵息正按照自己的心意充盈在身体里。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没用的吴家小老板,还魂回魄,这具身体已经变成了灵兽麒麟,虽然力量不及当年,但是天下也难有敌手。
麒麟现世,本就是为了君临天下。
只是……吴邪苦笑,自己的归来,已经没有了意义。
……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
那是多少年前的对话,为何还依然清晰地回响在耳畔。
梦中他的目光缱绻,伴随自己渡过两千年凝魂聚魄的岁月,对他的思念深植在灵魂中,若要割舍,只会撕扯掉温热的血肉。
是不是只有等身心都成灰,才能把你拔出我的生命。
“吴邪。”黑眼镜担忧地看着自己。
“天真!”“小三爷!”胖子和潘子则是又惊又喜。
还有这些朋友在身边,依然可以温暖这颗心,可是能让它跳动的,却只有唯一的那人。
麒麟,起灵,你拿走我的心,然后重重关上门,把我赶出了你的世界。
外面的天地那么冷,没有心的灵兽也会冻死的。
“天真,你没事就好,等着,胖爷这就抓住那王八蛋!”胖子冲黑眼镜一招手,“嘿,过来搭把手啊!”
“小三爷,哑巴张敢害你,潘子我拼了这条命也要给你报这仇!他肯定就是那什么麒麟,就拿他去喂粽子!”潘子也恶狠狠地说。
“不,他不是麒麟。”吴邪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他不是麒麟。我的麒麟已经被青封印了。不,不是的,是我自己,把麒麟留在时间的彼岸。
我按照约定回来了,可是我的麒麟,还留在两千年前。
“小三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潘子惊讶地看着吴邪,他觉得自家小三爷和之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但是仔细看又没什么区别。
“靠!天真你是吓傻了啊?”胖子就像个被点炸的炮仗一样窜起来,“甭管那混蛋是不是真的麒麟,他妈的敢对同伴下手,胖爷说什么也要拿他喂粽子!”
“你们……”吴邪正要解释,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巨响。
几人连忙循声看去,只见石门处腾起一阵诡异的青烟,然后一股阴风从殿内卷起,挟着森然的寒气向门口涌出。
“操!死胖子是不是你悄悄安了炸药?!”潘子一看就急了,“你他妈想害死大家伙儿啊!”
“娘的!别有事就怪胖爷头上!老子的炸药还搁在包里呢!”胖子立即吼回去。
吴邪心里一紧,脚下一点,掠过地面向石门飞身过去。
“靠!天真你他妈玩杂耍呢!”胖子被吴邪这一手惊住了。
顾不上掩饰什么,吴邪看到石门已经豁然洞开,就像被巨大的力量推开一样,甚至外面的断龙石也被撞成两段。
“三爷!”潘子的惊呼也同时响起。
遭了!吴邪心猛地一沉,迅速转过身,只见一道青幽的鬼火一闪而逝,三叔竟凭空出现在门边!
“这……这他娘的是怎么个说法?”胖子完全迷糊了,“那老粽子开窍了?良心发现了?还是手一抖按错按钮了?”
“三爷!三爷!”潘子赶紧冲过来扶起三叔,忙不迭地给他包扎腿上的伤口。
“原来他……”吴邪恍然大悟,心中顿时五味陈杂。挨千刀的闷油瓶,你居然还是自己去送死了?!
“小三爷,别管怎么回事,我们快撤吧,三爷失血过多,耽搁不起了!”潘子背起三叔,就要钻出门去。
“操!大潘你不要命了,外面还有一大帮子厉鬼呢!你想被咬死啊!”胖子赶紧拦下潘子,肥硕的身躯堵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潘子出去。
“吴邪……”黑眼镜看着吴邪,欲言又止。
北荒王的话似乎还在大殿里回响,愤怒、怨恨、痛苦、绝望……两千年时光酝酿的浓烈情感像火一样灼烧着吴邪的心。
……所有的怨恨我都接受。
他还记得当年许下的诺言。叹了一口气,吴邪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双冰冷的黑眸。
……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青,你带他们先走。”
“吴邪!”黑眼镜慌忙抓住吴邪,多少年前的一幕从眼前流过,吴邪此刻的表情和那天太像了。
那天,吴邪跟他说:“……我想我离不开了。”
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笑容……
“青……”
“不行!”生气地打断吴邪的话,“你想再一次为他而死吗?吴邪,这次我不会答应的!”
“唉,青啊……”吴邪有些无奈地扶着头,“你以为,我会赢不了那只死鬼吗?”
看着吴邪对自己眨眨眼,笑得狡黠而得意,黑眼镜迷惑了。两千年道行的厉鬼,也还是敌不过灵兽麒麟的,不是吗?
“别废话了,快点带他们出去!要是三叔出什么事,我饶不了你!”吴邪威胁道。
黑眼镜皱着眉想了片刻,潘子和胖子一直在旁边嚷嚷着,搅得他思维一片混乱,最后,他一咬牙,“吴邪,我等你回来!”
“恩。”吴邪笑纯真明亮,依然是初见时的模样。
“跟着我走吧!”恋恋不舍地看了吴邪一眼,黑眼镜朝潘子一招手,带头走出门去。
“小三爷……”潘子有些犹豫地看过来。
“你他娘的别罗嗦了,我三叔的命就在你手上了!还不快走!”吴邪不耐烦地挥挥手,“小爷可不是逞强,快走快走!”
“操!天真干嘛不跟我们一块儿出去!”胖子见黑眼镜听话地出去了,倍感疑惑,“你他妈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事?!”
“是啊是啊!老子要留下来给你们擦屁股行了吧!快滚!”吴邪恼怒地说。
两人终于不再说什么,胖子打开战术手电,和潘子一前一后冲出门去。
“天真!胖爷会帮你带几件明器的!”胖子的声音回荡在甬道里。
“……这死胖子。”吴邪好笑地摇摇头,看着他们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这才转身朝密室走去。
闷油瓶也好,北荒王也罢,所有的恩怨,就都在这里了解吧。
二十一、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今乱世百载,有大荒崛于北,乘龙脉,秉霸气,扫六合,振宇内,聚天下而启盛世……
那是两千年前,正确的历史。
然而,因为他的插手,搅乱了应有的宿命。本该早亡的南苑一统九州,却因根基孱弱,王朝只历百余年便夭亡,诸雄割据,战乱再起……
麒麟乱世,命运分崩离析。可是不会有人知道,颠覆了整个天下,是为了铺设一条可以和他携手的道路。
麒麟,起灵,你会不会知道,我把世界推入万劫不复,也只是为了可以走到你的身边。
轻轻地一挥手,黑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密室的石门。
不等残留的灼热散去,吴邪便迫不及待地钻进门里,只怕晚了一秒就会追悔莫及。
不大的密室被青幽的鬼火照得分外阴森可怖,粗略扫了一眼,吴邪看出这间石室其实是一间墓室,除了没有棺椁,其余的布置一应俱全。
心颤抖了一下。
这间地宫藏匿在麟德殿后,修建得和麟德殿一模一样,是他——麒麟为自己准备的的陵寝。
他,想要一直在这里等自己回来……
“你来做什么?”一个冷淡的声音失神的吴邪唤了回来。
“小哥,我是……”吴邪习惯性地想要解释,却在看到闷油瓶的样子后就怔住了。
要受多少伤,才能流血流成这样?人身上有多少血,怎么会流出这么多呢?
闷油瓶被青幽的鬼火束缚在墙上,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衣服已经被撕扯地只看得到一丁点布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血染红……
如果是别人这个样子出现在吴邪面前,他肯定会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或者死定了。
可是那张血污的脸上,灿若星辰的双眸却依然如常闪耀。看向自己的时候,也还和平时一样波澜不惊。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吴邪惊讶自己可以平静地看着受刑般被禁锢的闷油瓶,听他继续冷冰冰地说:“走开,不要碍事。”
不是恨他吗?为何看到他受伤还是会痛……不是爱他吗?为何看到他受伤已经不会激动……
恨与爱都太过沉重,这颗破烂不堪的心已经无法去感受。
两千年的爱与等待,一瞬间的幻灭。
现在,吴邪只能微微一笑,轻声说:“呵,你好啊。”
“是你!”身边爆发出一声大喝。
吴邪这才注意到眼前这只邀请自己来的正主。
和鬼片里不一样,这只鬼不是半透明的,除了浓重的阴气,从外貌上看和人类没什么区别。
一身戎装,气宇轩昂,剑眉星目,如今虽是鬼魅,依然是十足王者霸气。
果然是本该君临天下的人呢。吴邪暗叹。
“对,是我。”吴邪挑衅地一挑眉,“是我杀了你,是我夺你江山,是我让你怨恨难消徘徊在这里两千年,那……又如何?”
“你!”北荒王暴怒,身边怨气大盛,手搭上腰间的佩剑,似乎要立刻拔剑出来把吴邪碎尸万段一样。
“哎,淡定,淡定,”吴邪又换上纯良无害的笑脸,“呐,我可是按照你的要求来了,你说话算话啊,先把其他人放了。”
“孤王被此人欺瞒,已经依约放走了其他人等,这一个,哼!让他自行离开便是,孤王不加阻拦!”说完,一拂袖,闷油瓶身上的鬼火立即散开。
哎,古人就是好说话,哪像现在的生意人,得寸进尺,讨价还价的要磨上好久。吴邪摇摇头,赶紧过去接住闷油瓶。
“小哥!你,你撑着点!”吴邪第一次对麒麟没有疗伤的能力这一点感到痛恨。
“走开。”闷油瓶却一把推开吴邪,摇摇晃晃地滑坐在地上,重重地喘着气。
“小哥……”吴邪缩回伸出的手,也蹲下来,平视着闷油瓶。
“不是说讨厌我吗,为什么还要来送死?”
“和你无关。”
“为什么要来?”
沉默了一刻,吴邪动作轻柔地扶起闷油瓶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已不再淡然,满满的都是复杂的情绪。
“我不懂人类的情感,我也不想再猜你的想法。我答应过你,你说的我都会信。你说不喜欢我,我信;你说那样对我只是为了试探,我信;你说不想看见我,我信……现在,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闷油瓶的瞳孔瞬间放大,他猛地抓住吴邪的手臂,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吴邪……你,你要做什么?”
“告诉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吴邪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因为我已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你,就让你来决定我们的结局。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吴邪微笑得觉得脸都要僵硬了。
闷油瓶一动不动地看着吴邪,最后放弃似的闭上眼,平淡地说:“愿望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想再和你有牵扯。”
“是吗。”吴邪松开手,任由闷油瓶低下去头不再看他。
那一刻,他听到了天空崩落的声音。长久以来的不安和揣测都停止了,他再也不用为闷油瓶的一举一动牵肠挂肚。
因为那人已经决定,不要自己参与他的未来。
吴家的长孙有自己的家庭和人生,也许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麒麟无邪要怎么办,他是为那人而回来的,如今,他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张起灵,你听好,我现在向你坦白。”
不管闷油瓶是不是依然低着头不看自己,吴邪自顾自地开始说。
“两千年前,麒麟是我,二十年前,齐羽是我,你会变成这样,会失去记忆,是因为我。你的过去,就快要被我湮灭掉,你无法阻止。而我将要做的事,与你无关。还有,我不会解咒的,要恨我的话,尽管恨好了。你只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没有过去,只有未来,就这样空白一片地活下去!”
吴邪一口气说完,到最后语气难免有些激动,闷油瓶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的怀疑没有错,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吴邪苦笑道,“的确是我,骗了你。所以,恨我吧。”
“吴邪……”闷油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最后仍然无力地跌回地面,身体颤抖着,像在压抑什么一样。
“最后一件事,拜托你。”吴邪调整好面部表情,风轻云淡地笑着说,“我曾经和一个人做了约定,可是现在我找不到他了,如果你有一天见到他……咳,但愿你不会见到他,不过,若真有那一天,请你转告他……”
说着,吴邪走上前去,重又蹲下来,“就说,我们的约定已经完成,从此,你和我,都自由了。”
闷油瓶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吴邪已经抢先一步按住他,手中光华流转,一眨眼,闷油瓶已消失不见。
两千年一场大梦,如今,终于醒了。从此,你会走出我的阴影,我也将不会再受你的牵引。命运之絮,就此断绝。
“话别完了,该了结和孤王的恩怨了吧!”北荒王阴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啧,真是小心眼。”吴邪站起来,慢吞吞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到北荒王面前,“有什么话就说吧,小爷听着呢,对了,别拽文啊,你又不是说不来白话。”
“哼,好胆色,”北荒王怒极反笑,“孤王也不废话了,孤王知道灵兽麒麟长生不死,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胜你,不过,要把你困在此地,孤王还是做得到的!”
“哦?你把我留下来做什么?”吴邪皱起眉,旋即又噗嗤一声笑了,凑近北荒王俊美而阴鸷的脸,“不会是,你对我一见钟情,所以要和我长相厮守吧?”
本来是为了激怒北荒王,不想北荒王的脸色变了变,居然没有出口反驳。
吴邪一惊,心说小爷魅力果然这么大,对粽子和一切非人类生物都具有超强的吸引力?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忙退开几步,调侃的笑也挂不住了。
“唉……”北荒王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吴邪的眼神一扫之前的怨毒,“你的眼神和当日一样,决绝而明亮,孤王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眼睛……”
“可是……”话音一转,北荒王的脸上重又聚起愤恨,“事到如今已无回寰,你就在此长伴孤王和百万将士,承受和吾等同样的痛苦吧!”
说罢一挥手,吴邪只觉阴风汹涌,金戈之声动地而来,赫然是北荒王召集起百万大军,冤魂潮水般淹没了吴邪。
鬼火琳琳,怨气侵袭,面目狰狞的厉鬼还保持着死前被火灼烧的模样,各个皮开肉绽、筋骨暴露,凄惨丑陋得让人看一眼就不由浑身颤抖。
吴邪最初也吓了一大跳,忍不住缩起身子试图离这些丑鬼远一点,但是想了想,又释然地放松下来。
“喂,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吴邪小心翼翼地拨开眼前的长枪,微笑着说,“我不想留在这里那么久,很无聊的。你们也不要再逗留尘世了,没好处的,今天大家难得到这么齐,什么恩怨……哦,对不起,没有恩,只有怨,所有的怨恨都一起解决了吧。”
“你……想怎样?”迟疑了一下,北荒王问道。
“我撤去灵息护体,站在这里任你们处置,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直到你们满意为止,然后……”吴邪一边说一边看所有鬼的脸色,见他们都有几分心动,又继续说,“我用麒麟圣火送你们上路。”
“你可想清楚,饶是你灵兽之身,受万鬼啃噬,也……”
“少废话,”吴邪摆摆手,打断北荒王的话,“我是被天雷劈散之后重聚的魂魄,没那么容易魂飞魄散,倒是你们,滞留人间这么久了,再拖下去……”
吴邪故意没有说下去,只是环视着群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万鬼噬身之痛,比九天神雷只多不少,哼哼,既然你执意如此,孤王成全你!”北荒王扬起手,“将士们,仇敌当前,尽情宣泄尔等的怨恨吧!”
“嗷呜……”百万冤魂都激动起来,抖动着身上的兵刃铁甲,喊声震天,争前恐后地向吴邪冲去。
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恶鬼,吴邪轻轻地合上眼。
“来吧。”沉声吐出两个字,吴邪咬住嘴唇,感觉全身各处传来的剧痛。
每一寸肌肤都被狠狠撕咬着、切割着,血肉被扯烂,清晰地听到挫骨的声音……唉,身子都被咬烂了,一点都不凄美啦。吴邪叹道。
胸口处,被黑金古刀刺中的伤口散发出灼热的麒麟之力,没有鬼敢触碰。
灵息运转,将剩余的力量都汇集在那道伤口上,等待最后的爆发。
张起灵,这座城就要毁了,你的过去也要随之被抹煞。
不过,很公平。你失去了过去,而我,没有了未来。
二十二、
不对,有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被忽略掉了。黑眼镜揉着眉,总觉心里一跳一跳的,烦躁不安。
月陨星沉,天际泛起微白,黑暗被启明星揭去大半,残夜将尽。
一直以来缠绕不去的阴气此刻都汇聚于城中,荒野上晨风徐徐,清爽宜人。
吴邪的三叔仍然昏迷不醒,腿上的伤已经及时止了血,但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不过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剩下的,就等到了医院做全面的检查。
胖子和潘子点起无烟炉来热干粮吃,两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张起灵被吴邪传送到城外的时候,已经因为重伤而意识模糊,摔在地上挣扎了很久才爬起来,摇晃着身子就想冲回城里,胖潘两人怎么也拦不住,最后还是自己一记手刀将他打晕。
看着张起灵没有聚焦的瞳孔里满是震惊和绝望,嘴里喃喃地念着吴邪的名字,心里涌起报复的快感,以及挥之不去的不安。
没事的,百万鬼兵算什么,千年厉鬼算什么,在灵兽麒麟面前根本都毫无胜算。
他安慰自己,吴邪很快就会驱除掉这些冤魂,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一次是驱鬼,不会有神雷天罚,吴邪没必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两千年前,无邪离去时的笑萦绕在眼前。
还有数小时前,他说:“吴邪,我等你回来。”
吴邪微笑颔首,轻语一声“恩”。
不一样,那笑容不一样。这次不是决意赴死的表情,不是的!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路回想着吴邪的样子,被张起灵刺伤以后悲怆凄楚的笑,苏醒后淡薄了然的笑,让自己快走时机灵狡黠的笑,目送自己离开时风轻云淡的笑……
吴邪一直都在笑。
“为什么你一直都在笑?”
“因为好就会笑啊。”
“好什么?”
“春赏落樱,夏听蝉鸣,秋访苍山,冬戏初雪……九州四季,皆有妙处,只要活着,就是好的,就可以畅怀地笑。”
“就没有让你觉得不好的事情吗?”
“只要不去想,就不会觉得不好了,青,你不要太悲观啦!”
只要活着,就是好的,所以吴邪,你从没有放弃过笑容,所以,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转过身看了看靠在背包上的张起灵,自己那一下力道并不轻,普通人也许会昏迷很久,但是他不一样,他很快就会醒的。
醒来以后,他的记忆也就解封了。
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人心是很好操控的,只要一点蛊惑,用语言的风把怀疑的种子吹进心里,它就会自动生根发芽,最后长成锋利的刀子,把最在乎的人伤得血肉模糊。
我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结果,你还是选择了过去。选择了亲手把吴邪推开。
今后,你会用无尽的岁月来懊恼这个决定。就像我没有把无邪带走。
我们都做错了事,注定要受到痛苦的惩罚。
“小哥你醒啦?哎,别动!你伤得太重了!哎哎,我说你还想干嘛啊!”胖子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张起灵果然已经醒了,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迈着飘忽的脚步,坚定地向吊桥走过去。
还想回头吗?眼中寒光一闪,黑眼镜身影一动,挡在张起灵面前。
“让开。”冷冷的两个字。
“啧,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伤得都不成人形了,真是可怜,”像平常一样坏笑着,语带嘲讽地说,“我说,你不会以为吴邪他还在等你去救吧?你这个样子,连胖子都打不过哦。”
“操!你小子什么意思!”胖子一听就不乐意了,撸起袖子就想要冲过来理论,被潘子拉了回去。
张起灵没有说话,手握了握黑金古刀,就想绕过黑眼镜。
“结果,你还是选择了过去啊。”没有再拦住他,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轻飘飘地吐出一句。
和意料中的一样,张起灵身体一震,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瞪着他。
“是,你!”简单的两个字,蕴含着强烈的杀气。
“是我又如何,决定是你自己做的,那一刀是你自己刺的,现在记忆也回来了,我既没骗你也没害你,”冷哼一声,对上张起灵像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张起灵本已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如雪般惨白,杀意弥漫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四个字:万念俱灰。
内心得到极大满足,黑眼镜挑衅地一扬眉,继续说,“我曾经对吴邪说过,若是他不好,我就带他走,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最后几个字如无形的利剑刺中了张起灵,只见他身体一僵,摇摇晃晃地倒退数步,最后,一口鲜血喷出,颓然跌倒。
爱着无邪的麒麟,无邪爱着的麒麟,已经不复存在。被张起灵,杀死了。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当年的对话,黑眼镜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
……我会去找你的,如果你不好,我就带你走。
……只有他不在身边,我才会不好。
只有他不在身边,我才会不好……只有他不在身边……只有他……不好……
黑眼镜如被闪电击中,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快看!桥升上去了!”胖子一声大叫。
闻言,张起灵噌得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向正在快速上升的吊桥冲去。
来不及想什么,黑眼镜也下意识地跟着他跑了过去。还没跑到河边,吊桥就已经高高地竖起,随着“轰”的一声巨响,灰尘四散,城门已经关上。
张起灵也不停下,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中,费力地划开河水,一点点向城门挪去。
吴邪,吴邪,你答应我会回来的!
顾不得许多,手中青光大作,黑眼镜运起妖术,把心里的话传给城内的吴邪。
“吴邪,你不要做傻事!快回来!”一遍遍地叫着,就在黑眼镜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虚弱的声音轻轻地传入耳中。
“……青,我……不会死的……我一定……活下去……”
“吴邪!”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却是前面的张起灵发出的。
无力地滑倒在河中,声嘶力竭地一声声叫着吴邪的名字,黑眼镜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痛苦的样子。
但是,心中却没有得意,只有一片看不到头的空白。
就像是在回应张起灵的呼唤一样,城里忽然发出一阵阵轰鸣,然后巨大的城墙就像游戏中被打倒的魔王般开始一点点消散。
同时,古城上空腾起无数青幽的光点,像逆袭的流星雨向天空飞去,转眼间就消失在熹微的晨光中。
苍穹变得有些透明,像张开怀抱迎接离世而去的魂灵。
这,不是驱鬼,是超度。
是心愿得偿以后的飞升,是怨念顿消之后的涅盘,回响在空中的不是悲泣而是欢呼。
两千年来怨恨难消的历史,划上了句点。那一场麒麟乱世留下的悲剧,终于落幕。因为痛苦的源头,已经消失了。
黑眼镜慢慢地走到张起灵身边,站在冰凉的河水里,只觉寒冷入骨。
“好好看着,看着你张起灵是如何失去吴邪的。”
初生的旭日将天边染得璀璨,千年的古城和冤魂终于消失不见,荒野上寂静一片。
一阵疾风掠过,遍野的青草呜咽着哀鸣。寥廓的天地,回荡着无声的哭泣。
叹。
离合,悲欢。
三颗心,两千年。
大梦一场,再回人间。
欲寻旧时事,难续往日缘。
爱至浓处转薄,恨未成时已远。
到如今物是人非,再与谁醉笑百年。
———— 第二部 完 ————
番外一《青》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青难掩眼中的惊讶。
虽然很难想象世间最后一只麒麟的样子,但是青没有想到会是一个身形纤细、面容清秀,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天真少年。
如果消息无误的话,这只麒麟少说也有一千多岁了,还不算他在麒麟圣地里生长的那段时间。
可是面前的少年怎么看也不像经历了一千年风霜的人。
他的笑容温暖明亮,眼神清澈得像是没有见过一丝污浊的赤子。
看着他悠闲漫步在竹林间的样子,会让人想起跃然林间的小鹿。
可是初见的好感消抹不去心底的杀意,青已肖想谋划了多年,他今天一定要拿到手——传说中蕴含无穷灵力的麒麟之心。
后来青想起那天的行为,诧异自己怎么会做出那种蠢事,不过是一条两百年修行不到的小青蛇,居然试图单挑千年麒麟。
斜眼看了看悠哉地躺在软榻上打瞌睡的无邪,青叹息。谁让这家伙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了呢。
青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杀气一起,立即被觉察,连少年如何出手都没有看清,就被一团黑色火焰集中左肩,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本以为会被毫不留情的杀掉,没想到少年走到他面前,偏着头看了看他,微笑着问:“痛么?”
很显然少年已经控制了力量,否则麒麟火一出,只须片刻自己就会烟消云散。
不过青并没有因此产生感激,蛇类本来就是忘恩负义的动物。
青沉默着,等到少年伸手想要查探自己左肩的伤势的时候,凝聚妖力,出手如电,直击少年面门。
少年反应迅速,立即向后一退,脸色却沉了下来,厉声说:“你做什么!”
和他之前不动声色的突袭截然相反,完全是一副被吓到之后的可爱表情。
于是青终于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却牵动伤势,咳出一大口血,青也懒得去理,一边咳血一边大笑着说:“哈哈!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可爱的人!真可爱!哈哈!”
少年先是恼怒地瞪了青一会儿,随后也释然地笑了。
“想要杀我却被我打伤的人和妖很多,伤得这么重还能笑出来的,你也是头一个,有趣,哈哈!”
两人对视一眼,更加放肆地纵声大笑。笑声回荡林间,惊落竹叶纷纷。
过了好一阵子,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少年蹲下来略微查看了青的伤势,说:“你反应很快,我没打中要害,看起来很严重,实际没什么大碍,你自己处理一下,要不了多久就能好。”说着站起身,就要离去。
“等等。”青叫住少年。
“抱歉,我不擅治愈之术。”少年立刻说。
“我知道,麒麟并无治疗的能力,我是想问你的名字。”看着少年戒备的神情,青马上补充道:“我知道对于灵兽,名字意义非常,我们妖类也一样,我和你交换,我是青蛇,名为青。”
“无邪。”少年抬起头,笑容灿烂,“我的名字,是无邪。“
“你……”少年的坦率却让青不由一愣,“你说的是真名?不过初次相见,我还想杀你,你却告诉我真名,你就不担心我说的是假的?”
“啊?是你说要交换名字的啊。”无邪奇怪地看着青,“你为何要说谎骗我?”
“不,我说的也是真名,只不过……算了,真难想象你是一只千年麒麟。”说到后来,青的话变成了喃喃自语。
“你,为何不杀我?”
“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想死。”
是的,青不想死。他想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这没有错,对于一只蛇妖而言,要活下去并不那么容易。
捉妖的道士,勾心斗角的其他妖怪,这世间处处险恶。
所以他才渴望强大的力量,这世间最强灵力的所在——麒麟之心。
后来青一直跟着无邪,不是因为感恩,而是因为他在伺机夺取麒麟之心。
青遇到无邪的时候,无邪已经在为南苑护国。
于是,青陪着无邪南征北战,辗转千里。
无邪经常受伤,他仗着自己是灵兽,从来不知闪躲,一心只想着进攻。
青一次次从战场上把一身是血的无邪抱回营帐,然后在无邪醒来以后懊恼自己又错失动手的机会。
不是心软,是因为还不知道怎么完好地夺取麒麟之心。青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着急,静待良机。
一年,两年,二十年转瞬即逝。
在其他人看来,青无疑是无邪最亲密的朋友,也许无邪也是这样认为。
无邪的笑容偶尔会让他有一种想要一直看下去的错觉。
但那仅仅是错觉,青告诉自己,他要麒麟之心,无邪的心。
漫长的征战终于结束,青和无邪回到南苑的都城,这才知道原来的南苑王在两年前已经病逝。
得知这个消息的一刻,青的心里有着无比的轻松和喜悦,这意味着无邪不用再上战场,不会再浑身浴血昏倒在自己面前……
不对,这就意味着他少了很多动手的机会。
也不尽然,前线将士众多,其实也不是个好下手的地方,两人独处才是最佳时机。
想通了这一点,青长出一口气,不用上战场果然是好事。
早点和无邪离开吧。
那个叫麒麟的青年国君的出现却让事情陡然起了变化。无邪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但是青还记得。
青还记得十年前,无邪某天散步回来,很高兴地说他在林中救了一个少年,他说那少年有一双和他幼年相似的倔强眼睛,他说他给那个少年起名叫做麒麟,这样他就不是这世间唯一的麒麟了……
那天无邪说了很多,那是青自和无邪初见那天以后,第一次看见无邪笑得那么开心。
还好无邪已经不记得他了。
但心里还是很不安。
青年看着无邪的眼神让他莫名的恼怒,有种自己的猎物被觊觎的感觉。
总之要快点带无邪离开,然后才好找机会下手。
无邪说想要留下来看到最后。
心里忽然惊慌起来,无邪的表情看起来很陌生。
难道那个青年国君会什么妖法?他迷惑了无邪吗?不,不会的,无邪是千年麒麟,虽然性格天真,灵力却是无庸质疑的强大,没有什么妖术可以伤害他。
但是无邪的确是变了。他每天都去陪伴那个国君,青从来没见过无邪对任何事物有过如何的关注。
无邪变了。他说起麒麟的时候,表情是难以形容的柔软,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温柔。
无邪变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时常拉着自己说说笑笑,偶尔露出的笑容也让人感觉少了些什么。
无邪变了。他的眼神也开始悲伤,变得和那个国君一样。
看着无邪的变化,青茫然无措,他不知道改变无邪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无邪的改变意味着什么。
只是心里焦躁不安,有什么堵在心上,又闷又疼。
无妨,南苑很快就要亡了。青安慰自己。无邪很快就会离开的。
北荒的攻城之战,隐含战局的胜败,只能由南苑和北荒两方去面对,他们若然插手只怕上天不饶。
我命由我,不由天。无邪淡淡的说道,带着从未有过的霸气。
那是青第一次见识到,传说中称霸天地的麒麟。
为了那个叫做麒麟的青年。
心被狠狠地重击,闷闷的生疼。
麒麟为了保护无邪受了重伤。
青是听别人说的,他没有见到无邪,无邪自从回来以后就没有离开麒麟的床边。
虽然青知道这件事有一些不高兴,不过他知道麒麟这次必死无疑,所以心里有说不出的开心。
等他死了,无邪一定会离开的。
可是无邪再也没能离开。
无邪想起了麒麟是谁,他笑着对自己说,我居然把他都忘了,真傻。
明明是笑着的,却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顾不得许多,青着急地催促无邪离开。
可是无邪说,对不起,青,我想我离不开了。
青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那在心底深埋了很久很久的东西,还没想到那是什么,就这样碎了。
碎片一点一滴扎进心里,血淋淋地痛。
无邪把麒麟之心给了那个青年。
不用说什么,无邪倏然消退的灵气和惨白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他没有完全拉拢的衣领下,还有一块淡淡的红痕。
红色的,刺眼地令人厌恶。
好想把那块皮肤连着血肉生生扣下来。
相比之下,没有得到麒麟之心的恼怒似乎也比不上那块红痕带来的愤怒。
第一次,想要杀掉一个人。
无邪首次向他求助,一是每隔数年封印麒麟的记忆,一是给他下咒保留他的名字。
青知道他留不住无邪了。
二十多年,他从来就没有留住过无邪。
他为了麒麟之心跟在无邪身边,结果没有得到无邪的心,却把自己的心弄丢了。
……我会去找你的,如果你不好,我就带你走。
青这样告诉无邪。
无邪笑了,一如初见时的明亮。
只有他不在身边,我才会不好。
无邪最后说的话,还是让他心痛的话。
无邪说,天黑以后,我请你看最炫丽的风景。
麒麟烈焰,九天神雷。
的确是世不二出的风景。
美丽到只看了一眼,就止不住流下泪来。
“……青啊,你都不会哭的吗?”
那是什么时候,无邪看戏看到泪流满面,不甘心地问一脸风轻云淡的青。
“想看我哭,绝无可能。”
无邪,你错失良机了。
今天以后,你永远都不会看到我哭。
谁都不会看到。
按照无邪的安排,用南苑的最后一支劲旅打破北荒的都城。
北荒献城,天下已属南苑。
青看着一切尘埃落定,然后悄悄离开。
过了一夜,无邪释放的麒麟之火还没有熄灭。
青知道不能离麒麟火这么近,却还是忍不住走过去。
用他的血点燃的火焰,一定还带着他的体温吧。
贸然地靠近,终于还是免不了受伤。
已在一瞬间迅速退开,眼睛却还是被火息灼到。
虽然还能看到东西,但是视野里却有隐约的黑影挥之不去。
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除不掉,固执地停留在他的眼前。
也不想除掉那些黑影了,就当作他留下的纪念。
以后,再向他讨回。
时间不停流逝,青的妖力越来越强,渐渐无人匹敌。
原来没有麒麟之心,也可以活得很好。
如果当年早一点知道就好了。
从来没有被天雷劈散的魂魄重生的例子。
不过无邪说了他会回来,所以青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
我会等的,多少年都会,有二十多年的时光可以回忆,不算寂寞。
每隔数年,会去找麒麟一次,封印他的记忆。
但是封印之前必须先解封,看着他恢复记忆的片刻,脸上难以形容的表情,青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解气。
难受死你。青躲在暗处心道。
后来,最后一个王朝也覆灭了。世界完全变了。
无邪,你曾经那么拼命保护的东西,已经被人们遗弃了呢。
后来,青发现一样好东西。
黑色的眼镜,带上去以后看东西清楚多了。
真喜欢这个发明,洗澡的时候也不要取,恩,睡觉的时候也不要取。
最后一次去找麒麟的时候,青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沉寂已久的心脏开始跳动。
咚。咚。咚。
糟糕,心跳声那么大,会不会被发现。
青往藏身处又躲进几分。
不对,不是他。
仔细看了一眼,青立马摇头。
九天神雷让他魂飞魄散,用了两千多年的时间,他凝聚了大部分的魂魄,却还有一魂一魄游离在外。
这么说来他已经转世了,要赶快把这个人杀掉,让他的魂魄重聚。
似乎叫做齐羽。
还好不是他的名字,不然说不定会下不了手。
麒麟现在叫做张起灵了。
虽然不是那两个字,但是音还相近,可以接受。
还好,如果他丢掉了他的名字,无邪会不高兴的吧。
那家伙现在居然在做盗墓贼。
曾经的皇帝,居然在盗墓,啧,真差劲。
不过盗墓似乎还挺有趣的。
麒麟之心在他身上,无邪一定会受他牵引来到他身边。
反正无事可做,不如也做这一行吧,这样,总有一天会碰上的。
真的见到他了!
期待了太久的事情变为现实,还以为又是在做梦。
他怎么会一个人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虽然是麒麟转世,但是魂魄受损,身体必定不好。
转世之后真的没有记忆了吗?
为什么他看着张起灵的眼神和前世一样。
而张起灵那冷漠的反应算什么。
真令人火大。
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的靠近他。
他似乎不是很喜欢。
是不是太急切了一点。
不对,他根本不在意,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张起灵身上。
混蛋张起灵。
两千年前是你招惹了无邪,现在摆这张冰山脸做什么。
吴邪沮丧的样子看着好心疼。
看来心恢复工作了。
那么痛。
不经意看到吴邪的身体。
好多伤痕,怎么会那么多。
吴邪他很怕痛的,从以前就是了。
唉,他一定很痛。
张起灵不是一直跟他一起吗,怎么没有保护好他。
果然还是很想杀掉他。
几天下来,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张起灵追着个女人钻进陨石里了。
全然不顾吴邪那么难过的表情。
所有人都走,吴邪还坚持留下。
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带着吴三省离开,然后悄悄潜回,使了个咒把张起灵从石头里拽出来。
吴邪一定很累,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他。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脸,皮肤很差,但是触感却好得让他不舍得离开。
可是必须离开了。
除了不能被吴邪发现,更不想看到吴邪发现张起灵以后的表情。
一定会是很灿烂的笑容,明亮到刺眼。
把昏迷的张起灵扔在吴邪身边。
恋恋不舍地看了吴邪一眼,转身离开。
我说过,如果你不好,我就带你离开。
当年我就该带你走的,在见到麒麟的时候就带你走,就没有这些事了。
现在,也不晚。
吴邪,蛇都是狡诈的,如果一些手段伤到了你,我会心痛,但是不会停手。
我要带你离开。
离开张起灵身边。
番外二《麒麟篇》
对他来说,生命最初的十几年没有意义,他的人生,是从得到名字的那天开始的。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 幽林融暖阳,树影掩虫鸣。
他不姓名知来历,孤身一人浪迹山野,不料遭林中妖魔窥觊,被围困于崖边。
面前是狰狞的捕猎者,身后是万丈深渊。别无出路,生死一线。
正当他一咬牙,欲要拼全身气力尽最后一搏,眼前却骤然爆起一蓬黑色火焰。
如一朵巨大的黑色莲花层层绽放,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凄厉的惨叫直冲天际,上一刻还气焰嚣张的妖魔转瞬间就被烈焰吞噬,只在地面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
残焰萦绕之中,黑衣的少年踏烟而出。
激荡的山风吹起他的衣袂,没有束起的乌黑长发随风起伏。
阳光斜斜地洒在他的脸上,清澈双眸灿若星辰。
少年微微一笑,他只觉眼前蓦然一亮,如金乌坠地,温暖而耀眼。
彼岸花开,一笑千年。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少年走近,凝神屏气等待少年跟他说话。
少年细细打量着他,忽然皱起眉,语气甚为迟疑。
怎么了吗?他忽然紧张起来,看着少年明显的疼惜表情不知所措。
“原来你……是哑子啊。”少年叹息地轻声道。
“多谢……搭救。”实在受不了少年眼中满溢的同情和惋惜,他有些郁郁地说。
“啊!”少年惊讶地轻呼一声,随即歉然一笑,“失礼,是我鲁莽了。”
后来他一直都耿耿于怀,满心期待的意义重大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该说是这家伙太单纯……还是,太笨?
然后,少年试图把他带到溪水边,却很快在林中迷了路,还是自己看不过眼出声指出方向。
花了很长的时间挨到溪流边,少年又笨拙地帮他清洗伤口,但是却弄得他疼痛不已,最后忍不住把他的手拨开,自己处理。
初见时宛如神只的光环剥落了,他认定这其实是个笨得可以的家伙。
笨到,让他忍不住想要陪在他身边。
可是少年忽然说:“偶尔放松一下真好,在军中累都累死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仗要打啊?”
轻松的语气里透露着浓浓的厌倦。
他一震,到了唇边的话又生生咽下,声音干涩地问:“你是何人?”
“很明显吧,南苑和东曜在此地交战,我自是南苑战将。”少年轻描淡写地说,闭着眼很是惬意的样子,“勿须意外,我可是很厉害的。”
“为何告诉我?”
“为何不能告诉你?”少年坐起身子,微笑着对上他探究的眼神,“你又不会害我,我憋了很久没抱怨过了,若是对青说,他必是趁机劝我抽身离去,军中又没人肯听我诉苦,你就担待一下,让我发发牢骚,可好?”
他这样子……真的是战将吗?
他忽然对南苑的未来充满担忧。
少年见他沉默不言,以为他是默许,就兴奋地抓住他,从对方的战术太缠人一直说到军中的伙食不好,恼怒、哀怨、郁闷……少年的所有情绪都通过话语传达到他的心里,感同身受。
一直到太阳下山,少年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角,停止倾泻他的苦水。
抬头看看天色,少年猛地蹦起来:“糟糕!太晚了,回去会被青念到死啊!”
知道了少年是南苑战将,他再不能说出想要陪在少年身边的话,因为自己根本无力从战场上保护他。
可是……他留恋地看着少年清澈的双眸,咬着嘴唇不知道要说什么。
少年看了看他,忽然伸出手点上他的额头。
紧接着,一股灼热从少年的指尖流进身体,他只觉体内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四肢百骸都无比舒畅,似乎涌出无穷的力量来。
“别误会,这不是什么妖法,我只是帮你打通经脉,”少年解释道,“你骨骼清奇,天纵异禀,若是习武,必大有所得,我不过是助你一臂之力,勿须感怀。”
他怔怔地看着少年,有一种心思被看破的感觉。
“你的眼神,让我想起当年,”少年笑了,“你的名字是?”
“……我无名。”
少年挑起眉,眼珠一转,柔声道:“那,我给你个名字,可好?”
“……好。”
“麒麟,从今天起,你叫做麒麟。”
少年说完,注视着他的眼,笑道:“后会无期。”
他心念一动,上前抓住少年的手,沉声道:“再见。”
再见的意思,是一定会再次相见。
后来,他去找天下间最富盛名的剑客拜师。
那个孤傲的老人让他在门外跪了一个月,才准他入门。
师父严厉苛刻,学剑生涯异常艰辛,他无数次奄奄一息地倒在师父的剑下,在床上将养几日后又抖擞精神继续练剑。
春寒料峭,盛夏酷暑,秋风萧瑟,冬雪严寒……
日月在剑上轮转,他如木偶般不知辛劳苦痛,沉默着在庭前舞剑。
终于,师父拈须颔首,首次对他露出赞赏的微笑,说他的剑术已天下无双。
只三年,他就达到了其他剑客十年也不能达到的境界。
看着师父欣慰的笑容,他脑中却浮现出另一张灿烂的笑容。
艺成下山,他直投南苑大军。
路上,他听到一个传闻。
十三年前,南苑来了一位麒麟战神,传说,他是灵兽降世,战无不胜;传说,他有绝世美貌,不老不死;传说,他冷血无情,从不将人命放在眼中,传说,他深爱着南苑的公主,所以为南苑征战四方……
三年前,率军对战东曜的,正是这位麒麟战神。
麒麟……
心,漏跳了一拍。
他摸了摸腰间的长剑,忽然没有了投军的念头。
可是他依然去了那位麒麟战神的军营。
他躲在远处,偷看帅帐。
黑衣的少年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研究地图,不时和身边的青衣男子微笑着谈论……
绝佳的夜视力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少年苍白的脸色,还有半开的衣襟下白色的绷带。
皱起眉,手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胸口。
很疼,很苦。
原想看一眼就离开,终于还是舍不得。
后来,他一直悄悄地跟在大军后面,追逐着那个黑色的清秀身影,走过南苑边境。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交战时,他就隐在远处,看两军厮杀。
混乱的战场上,他紧紧盯着那一抹黑色,看他率军冲突,挥刀拼杀。
少年总像是没有感觉一样,不顾自己,一心向前,因而不断受伤,直到最后杀退敌军,被青衣男子抱回本阵。
一战告终,他手心里都是汗。
有时战事吃紧,他会看到少年只身离开军营,他很想跟上去,但这时少年总是出奇的敏锐,根本无法靠近。
于是他只能忐忑不安地守候在营区,过不了太久,就会看到少年一身是伤地回来。
第二天,敌军就会因主帅暴亡而退去。
他很想代替少年去刺杀敌军将领,但是每次少年都会在他之前下手。
他只能躲在少年身后,看他一次次出生入死。
为了平定心神,他开始在闲暇时间作画。
师父的剑术独步天下,画技也是首屈一指,他学剑之余亦有习画。
跟随大军踏遍每一寸南苑边疆,他用笔记下每一处战场。
就算哪天分离天涯,还有一路同行的纪念。
这样过了几年,他看到少年越来越憔悴,总是不时捂着胸口,神情痛苦。
青衣男子会焦急地对他说些什么,可是少年总是笑得一脸风轻云淡。
他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不详的预感挥之不去。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少年在战场上堕马,手紧紧抓住胸前的衣服。
青衣男子死死地抱住他,脸上是从没有过的慌乱。
他忍不住潜进军营,偷听两人的对话。
原来,少年果然是对南苑国君许下承诺,在国君在世时为他护国守边,可是南苑气数将尽,很多战争是必败之战,但少年为了守住南苑,使用灵兽的力量击杀敌军主将以取得胜利,但是逆天夺命必受反噬,少年的身体越来越不堪重负……
那晚,他连夜离开。
只要南苑的国君死了,少年就不用继续作战了。
他去了南苑的王城,凭着敏捷的身手溜进王宫,找到了病榻上的国君。
寒光一闪,他的长剑贴上国君的脖颈。
谁知国君看清他的脸时,却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连声唤着“孩儿”。
手一抖,利剑坠地,在大殿内发出一声无奈的长鸣。
他被册立为太子,坐在南苑的王座上处理国事。
前线的战报不断传来,他抚摸着光滑的帛书,想象着黑衣少年在灯下伏案书写的画面。
他知道每一份捷报后,都藏着那少年心痛憔悴的模样。
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尽力支撑摇摇欲坠的政权,保证前方的供给。
站在城墙上遥望远方的时候,他会想,这样算不算并肩作战?
过了一年,国君溘然长逝,临死前,国君嘱咐他对少年隐瞒这个消息。
他沉思了很久,最后点点头。
原谅我的自私,终究舍不得让你离开。
师父得知他即将继位的消息,从宫外传来讯息:南苑式微,勿须相殉!
成为南苑的国君,注定是一条死路。
对南苑没有感情,对父王没有感情,他没有必要为南苑陪葬。
可是…… 如果只有死路能够通向你的身边,我义无反顾。
登基大典庄严肃穆,他在祖庙里宣读颂言。
焚香一线,青烟徐徐。
像命运的丝缕,纠缠着升起。
我终于找到最适合我的位置,在你身后,为你支持。
接下来的时间,更加艰难。
旧君新亡,国势动荡,北荒吞并东曜和西蜀,势如破竹,直扑南苑。
边境骚扰不绝,南苑军岿然不动。
山雨欲来,一场大战正在酝酿。
朝中气氛越发凝重,所有人都明白,这场战北荒若胜了,南苑就会顷刻覆灭。
激战开始了。
快马加急,战报如雪片般传来。
所有的战报,他总在第一时间全部过目,朱笔御批,写的都是一句话:
诸事将军定夺,君务必保重。
保重,保重,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命人修建了一座宫殿,规模设置要和自己的寝殿同等。
他记得那少年无意中说起的紫竹,说那一片神秘的淡紫是他最爱的故乡风景。
于是他遍寻天下,终在南陲荒野中发现一丛紫竹,移植到宫中,精心养育,居然活了下来。
工匠来请示殿内的壁画,他想了想,屏退匠人,自己携了笔墨去新殿。
一笔一笔细细描摹,画的都是当年走过的战场。
你会不会认出这些地方?
会不会知道,这些地方,我曾陪你走过?
三年鏖战。
他只觉心被煎熬了几千几万遍。
北荒偃旗息鼓,大军终于得以返回王都。
但是他明白,这场战事,耗尽了南苑最后的国力。
南苑已经,走到了尽头。
可是没关系,那只是一点代价,我所期望的,就要实现。
日影西斜,暮色渐深。
他站在城墙的阴影里,看着远方的军队流水一样缓慢地出现在视野里。
那少年回来了。
走了多远,等了多少年,遥望着北方数着日升月落一天一天。
终于可以相见。
只是你,还会认得我吗?
最后的日子,你可以留下来吗?
按捺着蹦跳不安的心,他矗立在人群前。
身边的侍女捧着清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今生唯一所愿,希望你留下来。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述离殇。
番外三《张起灵篇》
失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了解。
所以,哪怕身边围绕着笑容,他也依然觉得孤寂。
更何况,他其实不擅与人交往。
没有人说得出自己的来历,他游离在所有人之外,像一只落单的孤雁。
他急切地想要找到和这世界的联系,证明自己存在的真实。
“……别装,我知道你在装,你骗不了我!”
他记得醒来时,那个清秀而憔悴的青年悲愤的嘶喊。
顿时心里涌起一种几乎绝望的哀伤。
可是能说什么,他连自己的思维也无法把握。
“……你叫张起灵,我……是吴邪。”
勉力撑起的笑容,仿若从乌云中挣出的一丝阳光。
刹那间刺破如黑暗般浓稠的寂寞。
能有人微笑着告知自己的姓名,这瞬间,就是救赎。
吴邪小心翼翼地照料着自己。
有时半夜惊醒,总能看见他趴在自己的床边,睡得一脸倦怠。
他的神情悲伤而不安,眼角还不时噙着泪花。
手指如受到蛊惑般,轻柔地抚上吴邪消瘦的脸,指尖拭去微凉的泪痕。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颤动着,被酸楚和苦涩撕扯得疼痛。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他本该在阳光下灿烂的笑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难过。
他想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于是硬起心肠对吴邪冷淡,想让他离自己远一点。
奇怪的是吴邪没有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了然。
他忍不住猜测,自己从前是不是也做过相同的事情。
看着吴邪低垂着头跟自己告别,细碎的刘海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面容模糊不清。
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对他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吴邪微微一笑,脚步轻缓地转身离去。
病房的门“咔哒”一声关上的时候,死水般平淡的心忽然就慌乱起来,他迫切地想要得回记忆。
他隐约觉得,有某种重逾生命的东西,遗落在过去。
两周以后,他出院了。
吴邪从杭州赶来北京,他和胖子争论了半天,最后问自己有什么打算。
于是他说,想到处走走,去他们说的那些地方,看看能不能记起什么东西。
吴邪脸色一变,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有显而易见的痛惜。
他知道吴邪在担忧什么,吴邪是怕自己又走上和从前相同的路。
没有插话,他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发呆。
最后,吴邪和胖子想到去找当初夹喇嘛的人试试。
决定以后,吴邪急匆匆地赶回杭州。
而他暂时住在胖子的家里。
晚上总是睡不安宁。
说不清到底梦见了什么,但是强烈的空虚和急切总是萦绕不去。
他好像走在空旷得看不到边的荒原上,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寂寥的风嘲弄着他的无力。
听吴邪他们说,自己之前也失忆过,因此一直在寻找着过去。
那么,如果自己已经习惯了追寻,为什么这次却那么焦急不安。
就像是,要急于确认什么一样。
毫无预兆的,在一个和往常一样辗转反侧的夜晚,记忆忽然从大脑深处涌现。
塔木陀的西王母国、格尔木疗养院、长白山的东夏皇陵、山东鲁王宫……
像倒带一样,过去的影像在他脑海中飞转。
他看到自己紧握着黑金古刀在墓中潜行,黑暗阴冷的环境让他无比熟悉。
所有的记忆都和古墓相连,他的过去暗无天日。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张灿烂的笑脸闯进他的视线。
凌乱的记忆倏然清晰起来,黑白照片一样的画面突然有了色彩。
就好像一个开关被打开,记忆的世界变得鲜活。
身体放松下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释然。
西沙海底墓……
就在他觉得最关键的一刻就要到达的时候,回忆戛然而止。
同时,一个人影清楚地出现在眼前。
吴邪?不,是齐羽。
他惊讶地发现,原来齐羽和吴邪的脸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齐羽的胸口处,有一道鲜红的印记,和他曾在吴邪身上看到的完全一致……
有一个飘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低低地落在他耳畔。
“……你被人封印……解封的办法……胸前红痕……刺破它……月圆之夜……最后期限……”
他本能地抗拒,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梦靥。
心底有一个声音轻笑着低语:“你选择吧,过去,还是未来。”
吴邪……齐羽……红印……
双拳不自觉地紧握,克制着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愤怒和怨恨,甚至,还有一丝杀意。
阴郁的血液流遍全身,有一头野兽住进了心里。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走出胖子的家。
身体被不知名的情绪支配着,难以压抑翻涌的热血。
吴邪……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他的笑容,还有白皙的肌肤上宛如血痕的红印。
月圆之夜……刺破红痕……
不!
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粘腻的血液从皮肤下不绝渗出,直到满手都是鲜血,脑中的喧嚣才被疼痛暂时压住。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住所。
看到为了寻回过去而搜集的资料,他突然不可抑制地失控了。
房间里散落一地破碎的纸片,他喘息着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如果你消失了,至少我会发现。
一切都只是假装吗?
带着些许怯懦地叫着自己的名字,笨手笨脚地躲在自己身后,笑得一脸灿烂……
那些笑脸,都是假的吗?
吴邪,原来把我推向深渊的人,就是你吗?
可是为什么,你已经让我万劫不复,却还要向我伸出手?
可是为什么,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一切都是虚假……
他还是去了杭州,趁着夜色潜进吴邪的房间。
淡淡的月光下无暇的睡颜,让他望而却步。
不知道要做什么,静静地靠着窗边。
像是感知到什么一样,吴邪忽然惊醒过来。
看着他惶恐不安的神情,心里忽然就乱了。
几番压抑还是控制不了脚步,慢慢地走近他。
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阴沉,因为吴邪眼里有明显的畏惧。
他要做的,是语气淡然地向他质问,但是该说的话,却怎么也不能从嘴里吐出。
吴邪大开的领口下,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在黑暗中似乎散发着些许微光。
他盯着胸口处的睡衣,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道红痕。
“小,小哥……”
听到这个称呼的同时,双手无法自抑地扣住他的肩。
难以控制的力道让吴邪痛得皱起眉。
但是他却无法松开,放不了手。
“小哥,我,我是吴邪啊。”
淡水色的薄唇在眼前开合。
又要说什么?又想解释什么?
他烦躁地把吴邪一把推倒。
几天未眠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不堪。
于是他放任自己压住那具纤瘦的身体,狠狠堵住那张还想说些什么的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渴求的欲望是压不住的火,越是克制就越是激荡。
直到舌头被重重一咬,尖锐的疼痛传到脑际。
他看到那张清秀的脸泛起魅惑的潮红,急促的喘息撩拨着自己混乱的思绪。
吴邪的睡衣被扯开,几天来在眼前萦绕不去的红印赫然跳入眼中。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心里的野兽怒吼着,破笼而出。
他一直在等待,吴邪开口讨饶。
只有他的声音,能唤回自己的理智。
可是从头到尾,也没有人开口。
他们两人,都太过倔强。
似乎有滚烫的液体从脸上滑落,无声无息地落入黑暗中。
他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身下的人已经昏厥过去。
空气中漂浮着血腥味,他看到吴邪如破烂的娃娃一样趴在床上,满身不堪的痕迹。
心狠狠地抽痛着。
到底,是谁伤害了谁?
闭上眼,吐出胸中的浊气,他听到一个悲伤的声音。
“吴邪,为什么是你,我该拿你怎么办,我,不想伤你……”
距离月圆不到半个月,他不眠不休地寻找线索。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吴三省,不,是解连环,拿着一张帛画的照片找到他。
不顾解连环惊恐地说月破将至,他固执地要求立刻下地。
拧不过自己的坚持,解连环迅速召集起人手,奔赴西南地区的小村。
没想到,他又再次见到了吴邪。
吴邪的说法让他不得不起疑,那个黑瞎子行事诡异,如果他和吴邪串通……
不,不会的。
他尽力克制阴暗的想法,视线却忍不住追随着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身影。
晚上,吴邪兴冲冲地回房。
薄唇上明显的红润实在刺眼,让他难以自持。
黑金古刀重新出现在眼前,他的惊喜不言而喻。
只是,吴邪说这是那黑瞎子找到的。
又是他……
不能自控地怀疑起黑瞎子和吴邪的关系,莫名的火焰席卷全身。
终究没有办法开口要一个答案,太多的情绪压在心上让他说不出来话来。
默默地注视着吴邪的睡脸,舍不得闭上眼睛睡去。
紧握着黑金古刀,用熟悉的温度让自己清醒,才能控制住不会伸手将那明显消瘦的身体压进自己怀中。
在真相大白以前,我没有立场,和你站在一起。
这个森林太诡秘。到处都弥漫着敌意。
努力无视黑瞎子和吴邪的交谈,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全心警戒。
但还是一不小心掉进陷阱。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
可是,毫无预料地看到吴邪一身是血的出现在眼前时,他惊慌得差点掉落了手中长刀。
这是幻觉,还是真实?他已经无力辨别。
苍白着一张脸倒在自己怀中的吴邪就像是一把利剑,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如果他唯一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他还要用什么理由去战斗?
幸好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黑金古刀深深地刺进身体,鲜血喷涌而出的一刻,可怕的幻觉终于烟消云散。
但是吴邪?吴邪在哪里?
想要见他的心情主宰了一切,他浑然不觉地拖着流血的身体在冰冷的河水里前进。
“……小哥!……醒醒!……小哥!”
是谁在摇晃自己,眼前好像罩着一层黑纱,什么也看不清楚。
“小哥!我是吴邪啊!吴邪!”
吴邪!
那两个字好像天籁一样,混沌的大脑渐渐变得清明。
当终于看清眼前人的脸,他激动得失去了所有的语言,只能连声念着那个牵动心跳的名字,紧紧抱着眼前的人,用抱紧整个世界的力气。
可是还不够,他急切地要确认这个存在。
放任本能去掠夺、去占据,温热的身体在他手掌中颤抖着逐渐升温。
呼唤着吴邪的名字,释放出所有欲念的瞬间,他终于明白。
对他而言,只有这个人,是唯一的真实。
明日就是月圆。
古城中是否真的有他所要寻找的过去,他感觉深深的不安。
始终不愿怀着难以消除的怀疑和猜忌,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寻回当年的真相。
于是,他向吴邪要求一个承诺。
如果我不得已要伤害你,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份信任最后却用错了地方。
被围困地宫,北荒王的威胁不是虚言。
他和吴邪,二者择一。
多么狗血的桥段,多么讽刺的局面。
熟悉的古城和宫殿,满室凝固着悲伤的帛画……这里就是他要寻找的过去,一切开始的地方。
还以为能找回记忆,安心地回到吴邪身边。
没想到……
这才是自己的终极,寂灭的结局。
贪念地将他拥入怀中,感受那无法割舍的温暖。
然后轻轻把他推开,冰冷着语气吐出早已想好的台词。
他似乎在吴邪面前装过很多人,演过很多戏。
而这是最后一场,主题是爱断情绝。
把不能说出口的话消逝成浓浓的一吻。
强忍着撕裂般的心痛,把刀刺进那一抹红痕。
不可思议的表情震撼了他的心魂,他多想不顾一切把那个摇摇欲坠的人紧紧抱住,再不放手。
可是不行,要赶快离开,否则,他只怕泪水会忍不住决堤。
原谅我的自私,因为不想被你忘记,才选择刺痛你的心,只希望,留下哪怕一丁点的恨意。
北荒王的愤怒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嘲弄地勾起嘴角,沉默不语。
只要吴邪能够在阳光下继续生活下去,不断加在身上的伤,内心崩裂般的剧痛,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他终究还是算错。
当吴邪微笑着出现在眼前,他内心涌起的不只是绝望。
竭力保持着冰冷的面具,抓紧最后的时机想把他赶走。
可是吴邪问他,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最大的愿望?
不,此刻,他只有一个愿望。
唯一所愿,只望你好。
可是认识吴邪以来,他从来没有好过,永远是伤痕累累地追逐着自己,明明万分难过却还是努力微笑……
所以他说,我不想再和你有牵扯。
话一出口,他却立刻感到后悔,吴邪的表情未变,但是他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清澈的双眸看着自己,他第一次在那里面看不到情绪。
吴邪在说什么,他忽然无法理解。
慌乱地想要站起来阻止吴邪,可是手脚不听指挥,他挣扎着,像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前所未有的悲痛将他击溃,绝望之中他清晰地听到吴邪柔声说:“……从此,你和我,都自由了。”
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交错的命运断开的声音,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心间,仿若哀鸣。
不!不是的!
长久以来的伪装都被抛开,他想要不顾一切告诉吴邪真正的心情。
然而,眼前骤然亮起炫目的光芒。
光华中吴邪的微笑,是他昏迷前最后的风景……
那一天起,他的世界崩溃了。
失去吴邪的张起灵,根本没有意义。
可是他只能继续活着,背负着麒麟和张起灵的全部记忆,在无边的岁月里,怀念往昔的一切。
记忆回来了,人已经不在了。
得回的过去,只是为了告诉他,他失去的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无邪和麒麟都死了,被他杀死了。
他真正失去了,和这世界的联系。
当黑眼镜回到住所的时候,夜幕已经低垂。动作轻柔地把怀中人放到床上,坐在一边看着他婴儿般纯真的睡脸。
这一次,终于可以带他安然离开。难以忘记在水池中见到他时,撕裂般的心痛。那是任何语言也无法描述的惨状。
颤抖着双手,甚至都不敢碰触他支离破碎的身体。那个画面,会成为自己永远无法忘怀的梦魇。
“吴邪你……是怎么熬下来的啊!”运起全部妖力为他治疗,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支持吴邪忍受万鬼噬身的痛楚,而不放弃活下去的意念。
“我……还是……放心不去……他的样子……很奇怪……”吴邪断断续续的呢喃,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说给自己听,“我担心……如果……只是误会……我死了……他会……很难过……很难过……”
勉强说完这句话,吴邪好像耗尽所有力气一样,晕倒在他的怀中。
刹那间,强烈的恨意充斥在他心中。他不顾吴邪和自己的力量差距造成的障碍,开始对吴邪的记忆进行修改。
忘掉他!我要你忘掉他!青色的强光包围了两人,他感觉到妖力流入吴邪的脑里,却被生生阻拦下来。
是吴邪!
他大惊,吴邪不是已经失去意识了吗?为什么还会用灵力来对抗?
他,是本能地不想失去有关张起灵的记忆……
怒气冲断了理智,他在愤恨中不顾一切地释放出妖力。
那么,就堵上性命吧。以我的生命作为封印的钥匙,只要我一天不死,你就绝不会记起关于张起灵的一切!
融入生命的封印是最强的,他终于成功地修改了吴邪的记忆。等他醒来以后,什么都记得,除了麒麟,除了张起灵。
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撤去妖力,光华褪去。但是他却看见,沉睡的吴邪居然变成一头白发!
耗费了太多的灵力,以致青丝成雪……就像是把始终不愿放手的爱念化成纯白的色泽,留在自己身上。
这场关于记忆的争夺,究竟谁输谁赢?
他无力地伏在吴邪身上,悲伤已积攒了太多,再也无法抑制。就流这最后一场泪,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总觉得好像遗失了什么东西,吴邪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那天在古城中被重创,是黑眼镜,不,是青耗费了千年的修行将自己治愈。
但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康复,灵息的流转时有阻滞,他只能留在青的身边,接受青的治疗。
青说,三叔他们都安然无恙,于是他也不再担心。
也想过和家里联络,可是却不知道要说什么,现在他已经不算是吴家的长孙,而是麒麟无邪,更何况自己伤重未愈……
最后,他给家里写了封信,就说自己有事在外奔波,不知什么时候回去,让家里人勿念。
反正时间有很多,先养好身体再去想其他事。
今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真想出去走走啊。吴邪从窗外收回视线,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很无聊吗?”房门忽然打开,黑眼镜笑嘻嘻地走进来。
“青,我已经没事了,你干嘛非要我呆在床上!”吴邪咬牙切齿地指着他叫道。
“哦,真的没事了?”黑眼镜坏笑着,几步走到床边,凑近吴邪的脸。
“你,你想做什么?”吴邪本能地往后缩了缩,“我说青啊,你现在变得好奇怪!”
“哪里奇怪了?吴邪。”继续贴近吴邪,黑眼镜脸上笑意更浓。
“你,你以前从来不会笑得这么……变态。”吴邪忍不住伸手想要把眼前的人推开,却被他一把抓住。
“这不是变态,吴邪,”黑眼镜的语气忽然变得正经,他认真地看着吴邪,慢慢地说,“是你忘记了,你忘记了我们曾经相爱……”
手被黑眼镜按在胸前,心跳的频率清楚地传来,吴邪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你,你,我,那……”支吾了半天,吴邪讪讪地说,“那个,失忆这种事,也不能怪我啊……”
“没关系,”黑眼镜嘿嘿一笑,“忘记了就重新开始好了,我会等你爱上我的。”
“哦……我,我会努力的。”吴邪傻傻地应道。
“那么,我们慢慢来,”轻轻地揽住吴邪的腰,温柔地捉住他的唇,“不要拒绝我……”
蛊惑般的低语消失在唇齿间,对黑眼镜满心愧疚的吴邪只能顺从地接受这个亲吻。
慢慢来,总有一天会找回曾经的爱恋。吴邪安慰自己。
只是,心里隐隐有一些不安,好像有一个声音不断在抗议。
如果曾和青相爱,为什么这样深情的亲吻却激不起内心任何的感觉?
疑惑着,心疼又开始发作。
“吴邪!”黑眼镜立即发现了吴邪的异样,赶紧松开他,“伤口又裂开了?”
“恩。”艰难地点点头,吴邪按住胸口,鲜血不断涌出,意识越来越模糊。
“……吴邪……吴邪……”
渐渐地,黑眼镜的声音已经听不到。
吴邪竭力抗拒着眩晕的感觉,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滑向黑暗的深渊。
为什么……胸口的伤始终也好不了?
朦胧中,一个画面忽然跳进吴邪脑中。
黑暗的背景下,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窗边,寂寞地守望着月色……
是谁?
这是思维中断前,吴邪最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