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要论隆冬时节适合做的事,肯定有一项叫盖棉被纯睡觉。
说不准自己究竟怎麽睡著的,在连续多天睡眠不足——不大於十二小时——的情况下,这个问题,说实在的没有探究的必要。但张起灵知道,极清楚地知道,是一阵打窗外传来的敲击声吵醒了他。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多亏意识当此时还保持著一丝警醒,或说是理智,且运作速度愣是更快过身体的条件反射一步,能赶在从被窝探出的左手触及摆在床头的那把古董乌金刀刀柄前分辨出急促声响中的规律节奏,外加想到外边正嚣张的寒风呼呼,於是硬生生煞住动作,没让那招看家的听音辨位必杀飞刀攻击重现江湖。
果不其然,当他睁开眼睛,转过脸,低血压导致的短暂迷茫退去後,藉由偏西并转为金红色的阳光,立即瞧见窗边一个正拍动翅膀的巨鸟影子,以及从那影子大张的嘴里伸出来的,一双贴在窗上的猴掌。
一长两短,三次重复,黑街杀手游侠组织的临时召集令。
临时召集,这种事的发生频率不高,可还搆不上希罕。希罕的是传令任务达成後,隔著一面薄薄的透明玻璃,对上由於睡眠被干扰而透出严重不爽的冰冷目光,作为信使的人面鸟与口中猴却史无前例地没有立马怪叫著逃命般落跑,而是有志一同地脑袋一歪、眼一瞪,视线落於床边地面,再拉高了投向床内侧。
离窗子较远的一边,面上表情紧接著产生丰富变化,先是纳闷,再换成惊讶,而後转为好奇,接下来就兴奋了,极度兴奋,两张狰狞丑怪总之绝对不可爱的脸一个劲地往玻璃上贴,恨不得直接撞破了探进来似的。
直到张户长作势要掀棉被下床了,这两位才终於意识到爱惜生命的重要,最後又万分留恋不舍兼惋惜地望上一眼,就定位拍拍翅膀飞远。
且不论这一鸟一猴究竟在张起灵的床上看到了什麽,又企图要再看到什麽,可惜啊,它们都逃得太快了。其实,可以多待上一下子的。因为,某人的下床动作只做了个开头,就被一股从右方传来的阻力阻止。
嗯?左脚已经踏上地板,踩著散落的几件沾了血污的衣裤,却察觉自个儿的右手没法顺利从被窝里抽出来,那一瞬,张起灵只觉莫名其妙。
在脑子转过念来之前又使力抽了一下,依然抽不出手来,不过感觉清晰了很多,能分析出那所谓的不明阻力由三种不同“成分”组成,一是对行动构成阻碍的压力,二是湿润的包覆感,三是轻微刺痛,主要施加於食指的第二、三指节。
记性不好这种毛病,就是要用刺激来对付。
啮咬般的微小痛感犹如引信,咻地从末梢神经指直奔大脑,顿时引得连串画面飞速从眼前流过,不仅让他记起睡前遭遇了些什麽,又做了些什麽,还附带一个对现况的推测。难不成……
猛地扭回头看向右手边的棉被所呈现的小山状隆起,左手火速伸过来抓住被单边沿,用力一掀。
刷啦——短促响亮的布料振响如无形涟漪,在略透点寒意的空气里漫开、散去。
倘若将这一刹那定格为一幅画,还请列位看倌观赏时莫忘拿起一枝笔,自由地在张起灵的头上脸上与房间背景处添加黑线,添得越多、越密集,越足以表达那说好听是处变不惊说难听是颜面神经习惯性瘫痪表相下的,真正心情。
身边睡了一只身份成谜来路未明且衣衫不整负有重伤的吸血鬼,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老大的右手食指,还给人家牢牢地叼在嘴里。
Chapter 12
又一个白昼走近了尾声,日暮不远。房屋剪影成排地落於青石板地,越发倾斜,越发被拉得长长。
随著太阳仰角缩小再缩小,滑落到比黑街中心那棵千岁老蛇柏树树顶更低的地方,气温与风速开始变化,前者下降,後者攀高。为夕照浸染的火烧云自西方地平线堆积起,成片、成团地延伸,将由湛蓝转为宝蓝的天幂占去大半。
当张起灵到达街心广场,跨上通往钱庄的台阶,抬眼望天,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不早了。距离被信使们敲窗吵醒,保守估计已过去一个小时。
这麽看来,莫非游侠杀手圈跟艺能界声息相通,也吃“迟到越久、身价越高”那一套?
非也!非也!难搞跟拿翘还是有著本质上的区别,乃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更何况在张起灵的认知里,早退的吸引力丝毫不小於迟到。今日的破例,背後实在有不足为外人道——也压根不会向外人道——的原由。且不计算花在仔细锁紧门窗与盖好掖好棉被上的工夫,光是最基本的,把右手食指从一只熟睡的吸血鬼嘴里抽出来,就耽搁去不少时间。
捏住对方的下巴一边轻轻使力一边慢慢往外抽固然很不俐落、很不帅气、很不搭他的一贯风格,可除此又能怎麽办?一顿暴打早在初见的那夜就被排除於选项外了,难道要捏住那家伙的鼻子好逼得他张开嘴巴呼吸?
提案驳回!低级错误只容许犯一次,咱们的主人公毕竟是扛霸子。
“坤哥好!”
总归是在这圈子待了几年有,出入“仲介所”的次数已多到记忆力再好也没法数,因此,张起灵踏入钱庄後的情形毫不特殊,就和过往的任何一次一模一样:面无表情地在夥计们异口同声的谜样问候中穿过正厅,面无表情地迳自踏著吱嘎鬼叫的老旧木梯登上二楼,面无表情地伸手推开写有四个大红字的隔音木门,面无表情地……
“唷!哑巴张,你终於来啦!”
不,不太一样。
随大门无声滑开,招呼以热情过头的方式响起,等在金光闪闪办公室中的与会者们一齐扭过头来,竟反常地一点也无不耐烦迹象,不但如此,面上表情还不是普通的像,眉梢挑高、嘴角上翘,笑得那叫一个贼又欢,眼珠子滴溜溜在他身上猛转。
附带说明一下,所谓与会者们,其实只有两位——墨镜不离脸绰号黑瞎子的同行与脑门赛电灯的楚大掌柜。
都说第一次真好,可第一次被这般意味与组成均不明的陌生视线加笑容对上,虽说单凭一颗宅男心很难理解背後涵义,给一下子在学名以外另迸出两枚别号的张起灵的感觉却是十分极其非常有够不好,敏锐地留意到木窗棂上留有疑似人面鸟爪刻下的新鲜抓痕与血印,更感莫名不爽,於是眼一眯,冷冷地瞪回去。
坤哥很生气,後果很严重,真的很严重,被锁定的两人立时便觉室内温度陡降,後背咻一声有冷风窜过,不由猛打出一个寒颤。
怪谁?刚才跟“目击者们”比手画脚讨论“某件事”High过头,窗子忘记关了嘛!
等黑眼镜跳起身翻过椅背关好窗并回到原位,重新将脚交叠著翘上古董办公桌,免插电活动低气压制造机也关上了门,在墙边一个最适宜对天花板发呆的位置坐了下来。将房内状况迅速而细致地扫视一圈,锐利眼光在瞄过被打垮两层的书柜跟墙上的弹孔时有一瞬停留,最终还是回到了召集人——楚大掌柜的脸上。
他明白,容许越多人知道的事,越不会是什麽特殊的事。会议的重要性必定与列席人数呈反比。老字号仲介所要取得委托人与被委托者的双边信任,很大程度上,仰仗的也正是消息情报的准确与灵通。
“咳咳!”听众都给了面子,主讲人自然得识抬举。就听突然变得一脸正经严肃的楚光头发出两声没啥底气的咳嗽,由红丝绒老板椅上挺起背脊,看向黑眼镜,“瞎子,还记得昨天晚上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来著吗?”
一个暂停,相当故意。
“咱们的好日子,怕是真的没了。”
真不知该把他的开场白界定为成功或失败。话音落下,分别打两个不同斜角射来的目光的专注度确实立马提升,可从中透出的却是同样讯息——说重点,少废话!
唉!培养下气氛也不行吗?懂不懂生活情趣啊?楚大掌柜有些委屈地抽了下嘴角,遗憾当著两个惹不起的煞星,腹诽只能是腹诽。
“前些天我接到个B级搜索委托,要出城的,路途比较远,时间要求又紧迫,所以找了五个人去。原本估计明天傍晚能返回,想不到今天中午接到消息,说是在穿过林子的途中遭到一窝狼人伏击,东西没找到不说,人还全给灭了,只有带队的拖把一个勉强逃回来……”
“噗——”黑眼镜猛一喷,嘴里没水,喷出的是正准备点燃的烟,“派拖把?带队?老楚,你只是头发不长,不是连脑子都不长吧!”
被某四个字刺中痛处的主讲人一手按住仍抽搐的唇角,另一手一把捞回自己放在桌上的烟盒,扔进抽屉。
“我也是没得选择啊!当时根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我当然知道那小子还不够道行,也是顾虑到这一点,才多派了人手,哪里料到……咳!算了!这不是重点!”
他用力摆了摆手,“重点是他说,那群狼人的规模挺大,行动方式跟过往遭遇过的不太一样,并非临时起意,也不是那种野兽一般的单纯攻击,绝对经过严密的事前计划,他们恐怕是一出城就被盯上了。与其说拖把是运气好逃回来的,更像是被故意‘放’回来的,那些家伙显然一点也不在意……不对,简直是巴不得快点让我们注意到。”
“另外……”长而沉重的深呼吸让这回的停顿自然许多,并且具必要性。
“狼人群之中,有一个蒙著面的首领。”
掷地有声,莫过於此。
黑眼镜一下敛起脸上的嘻笑,更神奇的,连张起灵都拉回不知何时已飘向天花板的目光。
交换一个眼神,三人知道,彼此联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狼王!狼王现世,一则流传久远的古老预言。
众所周知,黑暗种族乃是一个统称,涵盖了众多族群。当中,血族有亲王,黑巫师群有长老,一些小打小闹的小妖怪群也有各自的首领,独独狼人没有。数百年来,偌大的群体一直如一盘散沙,各过各的,散漫、混乱。
但,这不是因为他们之中欠缺具备领导能力者,也不是因为内部闹啥严重意见分歧,或者生下来就格外向往平等自由。狼族子民都有与生俱来的忠诚服从因子,长久的飘摇,源於等待,等待一支失落的血脉复苏,等待那真正的共主现世。
可能是遥远的未来,可能是不远的明日,也可能就是此时,必定有那麽一天,当天时结合地利,作为触发的媒介齐聚,承袭失落血脉的狼王便会觉醒。届时,拥有非凡力量的他,必将率领团结起来的狼人部族对外发动战役,将其馀兽人、魔怪、妖物、黑巫师,甚至是长期居於黑暗世界主导位置的血族,全部都给打趴,一统於麾下。而後,进一步让战火席卷人类世界,烧尽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整片大陆。
起初,狼王现世的预言只在黑暗种族中传布,随後因著时间的流逝再流逝,实现日程的推迟再推迟,逐渐散播到城市中,特别是黑街这类特殊地带,年深月久,转化为一则走惊悚路线的床边故事,大人吓唬不听话小孩的有效手段。
那麽,有谁相信吗?除开被吓得作恶梦的小鬼们。
拜托!不就狼人版的精神胜利法嘛——如果这世界有鲁迅与《阿Q正传》,大家一定会这样回答。
然而,似乎也有一句话讲:有无法实现的预言,没有无故而生的传说。
窗子关得好好,连一条能爬蚂蚁的缝也没有,但包括免插电活动低气压制造机在内,任谁都能感到,室温又往下掉了。
滴答、滴答、滴答……如此清晰,又带了点沉重,老爷咕咕钟的钟摆摆盪。
眼见气氛几乎就要凝固住,黑眼镜忽地放下双腿,上半身前倾,左手撑住下巴,右手指关节轻敲起桌面。眼神藏在了镜片後,神态却分明透出几分玩味。
“老楚,委托者那边也晓得了吧?怎麽说?”打破沉默是项技术活,不能指望被喊作哑巴的人来做。
“啥都没说……”拉开前不久才关上的抽屉,楚大掌柜摸出烟和打火机。
“也没办法说,眼下一切都是猜测。我也只能够告诉你们有这麽一回事,至於往後会怎麽样,目前根本没法子预料。对方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做个心理准备,凡事多留意些,走著看吧!”
手一拨,铿嚓!小火苗自打火机顶端窜起。
根据多年合作建立的不成文默契,这就是大家各回各家的解散信号。不想点完烟,深吸,再抬头,竟见那个照惯例即便不早退也至少应该已闪到楼下大门外的人影站立桌前。
无视楚光头因张口结舌致使香烟垂直坠落於是嗷一嗓子捂著裆部高高蹦起的狼狈,张起灵伸出右手,拿过桌边那设计成骨灰罈模样笔筒里的金笔,再从堆得高高的资料中抽出一张纸,翻到空白面,刷刷几下,然後食指与中指一夹,将纸张往前推送,吭出进入办公室後的第一句台词。
“见过吗?”一个线条简单的鹿角珊瑚标志被画在纸上。
明明有程度同等夸张的严重惊讶从两张各方面看都毫不相似的面孔浮现,视线也即刻火热聚焦於同一点,被询问的二人却又吊诡地一起用力摇头。
“这是……”黑眼镜挑起一边的眉毛,眼珠不转。
也以摇头作答,幅度微小许多。没有第四个字。
其实那把银匕首此刻就别在张起灵腰後,跟出门从不离身的乌金刀摆在一起,但在脑中飞快一衡量,还是决定按下不表。在他的认知里,对於尚未透彻摸清、不知该如何解释的事,唯一的应对就是完全不解释。
放下纸笔,转身走向门口。握住门把,背後忽然传来话声。
“哑巴张。”有些……奇妙的语气。
回头,见到的是一张又一度透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诡异陌生意味的脸,从中透出的那股欢乐劲儿,别说墨镜了,怕是防毒面具都掩盖不了。
“啧啧啧!”咋舌,此处作赞叹解。发话者继而伸出右手食指,举到脸前,咧嘴,露出一口闪亮白牙。“你的妞,好、带、劲!”
Chapter 13
如果硬要说华灯初上时流窜穿梭的风跟夜里其他时段穿梭流窜的风有所不同,大抵就是多了那麽一点晚饭的味道。
当此时,沿著黑街一带最热闹的主街道直行,不经意间嗅上那麽一嗅,必能察觉到流动的空气中混入了一股令精神振奋的香,透出能刺激得口水迅速分泌的甜,却不嚣张招摇,只暗暗地拂过鼻尖,宛若勾引。
心不动,难矣哉!情不自禁敞开胸怀深呼吸一口,应召唤而出的竟不止胃袋的强烈呼喊,还有一幅色彩缤纷的画卷,数不清的色香味俱全菜式凭空浮现,一一由眼前掠过:红烧下巴、醋鱼、东坡肉……
正是这等若有似无却提供了极大幻想空间的味儿,最能有效撩动人的兴致,要不,楼外楼的生意怎会百年如一日地红火?虽然道上都谣传这间座落於街西黄金地段的顶级餐厅暗地里还兼做“人肉生意”,年轻漂亮且一副良民样的男人女人一旦光顾,基本是有进无出,吃饱了就等著被绑起来拉到妓院去卖掉。
不过,传闻归传闻,诱惑是诱惑。保守估计,每晚从楼外楼前边经过的人,没成千也有个好几百,撇开自个儿送上门的不论,进不去或不敢进去的那些,总要放慢步伐,抱著肚子在香气中来个一步一回首,边猛吸鼻子边留恋——也有一种形容叫饥渴——地向金碧辉煌的大门张望,好似不唱上这麽一出就不合群一样。
然而,这个晚上,人潮不息的百年老店门前,却走来一个步伐不停、目不斜视的男人。
反常举止立刻为此人博得在场者的一致注意,刷一下便有数十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聚焦,可只半秒钟,行注目礼者们脸上的诧异就全都退去,同时,更神奇的,大家还自动向左右两侧挪动一小步,让出一条道来。
这位老兄也不客气,面不改色地穿过人群,眨眼工夫就消失在了不远的拐角处。
“怪了!我说,坤哥他……以前走路有这麽快吗?”楼外楼大门右侧,身後插著皮鞭的服务生甲搔头问曰。
“那个……现在这时间,人家也不是铁打的,肚子饿,要回家吃饭呗!”楼外楼大门左侧,袖里藏有手铐的服务生乙晃脑答之。
逆风而行,张起灵自然听不见背後的谈话。其实顺风也没影响,当专注地想著某件事情,或者锁定了什麽目标,其馀种种便被画定为“多馀”,一概无感、无视。他老大的性格一向如此。
离开熙来攘往的大街,夜,才更鲜明地透出隆冬时节的冷调氛围。
迈著不至於急促但确实快速的脚步,拐过一个弯、两个弯、三个弯……道路越来越窄,行人越来越少。踏过棱角全被磨得圆滑的青石板与白苍苍路灯光,不知不觉间,他已然深入黑街边角地带,回到熟悉的巷口。
很深,很静,为一栋栋小楼窗口散射出的橘色光芒所充斥的小巷。依旧有冷风迎面奔来,风中也依旧掺有各家各户的晚饭香,层层叠叠,同样好闻,却是平实而温和且浓郁厚重不少的另一种风格。
可有分神?丝毫也无,连最正常生理反应都不闻,显然,思绪真是被脑中想著的不知什麽事情抓得十分紧。
脚下的步子一直持续到巷底。那里,座落著长长窄巷中仅有的一栋无人声、无灯光的小楼,张公馆是也。
随风拂动的长浏海下,张家户长的眼神在止步瞬间一变,前一秒的淡定无波,後一秒的锐利似刃,仅用转身刹那便以馀光将房屋的前後左三方扫了个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後,动作又有极难以察觉的一瞬停顿,确认周遭无异常、无埋伏,才轻轻一扭锁。
喀啦!寂静的环境里,哪怕多微小的声音也能被不成比例地放大。
进屋、关门。隔绝掉奔流的冷意,也隔绝掉成片泄入的路灯光,仅剩由窗户透射进来的一丝一缕,落於地板,然後发散开。当然,照明效果还是有的,也当然是不充分的,至多就是为这以一般客厅标准衡量简直空荡简单到匪夷所思的空间勾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不要紧,先前说过,人家扛霸子有後天训练出的夜视能力,更有堪比雷达的天赋动物性直觉。眼下,这份敏锐度超越人类第六感至少一个级别的直觉已经完成了对周边讯息的搜索接收与解读,正肯定地告诉他,属於自己的领域,依然完全地属於自己,并无遭外力入侵迹象。
可信度约达九成九九吧!此一几乎在各方面都为他带来极大帮助的感应能力从不曾失过准——除去约莫一个星期前的某个半夜。
结论达成,一路上盘旋於心的忧虑和莫名小小小急迫终於放下。这种情绪被他归因於不想丢失有助於厘清连番反常异状的重要线索。
松下绷紧的神经,上二楼,穿过走廊,走进卧室。昏暗中,空气是相对温暖且静止的,代表临街的窗仍维持紧闭。
啪一响,不大的房间一下子大亮,一览无遗。
保持伸手按开电灯开关的姿势,张起灵顿在了原地。
卧房一角,单人床床面空落落,除去起了不少皱摺并且沾有些已乾涸血渍的床单,再无其他。
Chapter 14
恰似这个世界上,有那麽一些必须得等上N多年才重演一回甚至穷此一生都无缘得见的世纪级奇景,也有那麽些事情是很容易被看见的,诸如太阳从东边升起,月亮向西方落下,身材精壮的小夥变身为疑似怀胎十月的大叔,前凸後翘的美女修练成三围无差别的大妈。
张起灵在非战斗场合的放空、恍神、迟缓,入定,正属於容易看见的那类。
但再细一些观察,特别辅以对张公馆主卧室内部空气之温度、压力与流动状态进行取样及科学分析,不难发现,他老大目前的面无表情、身无反应,实际上不同於既往。定格的动作,掩不住肌肉的逐渐收紧和呼吸力度的加重。微眯的眼底,找不到半分过去恍惚时常见的迷茫,而替代以一抹凌厉得有些骇人的火焰,隐隐在深邃的眼瞳中翻腾、跳跃。
对於一个强悍的领域动物,有什麽比地盘遭致进犯、尊严受到挑战更不可原谅?又,作为游侠杀手圈的指标,又有什麽比面对不容小觑的强敌更能够激起杀意?
莫忘十字箴言——坤哥很生气,後果很严重。
收回的手在不自觉中捏紧成拳,再扫过一遍空空的房间,猛一个背转身,落在墙根的目光犀利如红外线雷达,俨然要把壁面剜出洞来。
藉著从身後透出的卧室灯光,张起灵开始一寸寸地细细打量起略昏暗的二楼走廊。
由於依然不怀疑自己的动物性直觉,感知不到屋内任何一处潜藏有任何敌意恶念,也不见打斗挣扎痕迹,眼下种种景况便只暗示了唯一可能:在他出门前往地下钱庄到返回的这段期间,有“什麽”来过,然後极迅速地离开。
那麽,现况虽扑朔迷离,至少指明了一个大方向:既然有人——或者不是人——进出过这间屋子,并且从屋里带走了某样昏睡中的“大件物体”,就不可能完全没留下他能够发现的线索,哪怕仅仅极微小的蛛丝马……
严正声明,不是咱们的主人公没学好语文,接不上马字後头的那个“迹”。是那个“迹”不请自到,蹦入了视界范围里。
一个白呼呼的不明玩意儿,落在了走廊的另一头。
认出那不明物体颇似自己每天都要亲密接触少说十二小时的枕头,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跨将过去,为了充足照明,啪一下又抬手按开了距离最近的浴室顶灯,并顺势往里头瞄上一眼……
被、打、败、了。
——扛霸子的字典里绝对没有以上四个字,有也不会出现这种排列组合。但在浴室内景象伴随光线进入瞳孔穿过水晶体於视网膜成像并导致动作又一度停顿的那一瞬,他的脑海确实浮现了这念头。
真的,还不是普通程度。
浴缸是满的,可填满它的不是水,是一团本该铺在卧室床上的棉被。棉被底下裹著的,不是其他,正是那只也该待在卧室床上的吸血鬼。
原地怔愣几秒钟之後,带著很大比例的讶异兼郁闷与一点点安心的系统冲突感才总算告一段落。
习惯性捏了捏眉心,张起灵走进浴室,来到浴缸边,低头看去。受理智控制的动作之外,绷得紧紧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松懈下来,原本笼罩周身的强大气场眨眼消散得一乾二净。
吸血鬼也有梦游的毛病?疑问自是无解,弄明白这莫名其妙行为背後隐藏的奥妙当是更久以後的事。
以极具压迫感可惜对方浑然无所觉的姿势定定地俯视了棉被团和当中露出的睡颜好一会儿,外表淡定,内心犹豫,狠手下不去,硬是把人家掐醒也不合行事风格,他终於还是长出了一口象徵无可奈何的气,便打算转身出去。
却在这时,睡得正欢只差没流口水的家伙眉头一皱,伸出一只手,要把身上的被子更往头顶拉。
不动没事,一动,反倒让张起灵敏锐地留意到异状,立即收回脚步,俯身坐在了浴缸边沿,左手抓起吸血鬼的右手,轻轻一翻将掌心朝上,右手闪电般一探、一扯。
棉被、绷带如何能敌他老大的力气?特别当用上的还是某两根手指。
果不其然,无论手心或胸口,都不见了触目惊心的血洞和焦黑的烧灼印迹。清晨时分明明还一片血肉模糊,夜幕降临的此时,居然已经痊愈大半。浴室顶灯照射下,早在处理伤口时就给扯烂扒光了衣物的吸血鬼身上,新生的皮与肉分别呈无血色的苍白与极淡的粉,只掺著一点血丝。
由上至下,由锁骨到左胸,带齿痕的手指像在辨认著什麽般缓缓划动。指下的肌理滑腻且富弹性,除开没有体温、没有搏动,便和人类无异。
伴著指尖回传触感的越发明晰,更放下心的同时,不可讳言,也有一种隐隐的忧虑袭上。
两种可谓矛盾的对比心绪,源於相同起因——那伤势之重,他极其清楚。这,原来就是血族的力量。
黑暗世界的主导,潜伏扎根於城市数百年、无人敢轻易动摇的隐形势力,此一神秘种族在传闻中所拥有的各种难缠本事,看来并无太过份的夸张。事实已摆在了面前,受到银匕首刺心的严重攻击後,仅凭摄取要不了人命的少量鲜血,不过大半日时间,竟然就能做到近乎百分百的自我治愈。更何况……
视线从按定不动的指尖上移、上移,挪回到那张双眼紧闭嘴巴微张怎麽瞧怎麽乾净无害的睡脸上。
更何况,自己碰上的,显然为一只尚不成熟的低阶吸血鬼。
不行!不能再生枝节了!张起灵微微皱起了眉,想著。等这家伙醒来,必须尽快厘清他来此的原因和目的。照楚光头的情报,狼人恐怕正在城外埋伏,并且寻机制造状况挑衅,一定有些事情即将发生。
山雨欲来的当口,绝对不能把多年来著力於发展事业、与黑街大抵互不干涉侵犯的几大血族家族也一并牵扯进来,否则腹背受敌,後果将不堪设想。
“唔……唔嗯……”思绪,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呻吟打断。
八成是想啊想的,手上不自觉多用了点力,便听正受著“指压”的那位不乐意了,从喉咙发出一串软软的、含混不清的抗议,接著身一侧、手一捞、长腿一夹,成功在狭小的浴缸里完成一个以後背全裸示人的流畅翻身并把棉被抓了回去不说,还如八爪章鱼般将它抱得更紧了。
全身血液循环好像霎时提高了速度,双颊莫名发热中,张起灵忽地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比较与黑街的安全安定无关,比较与个人居家生活品质相关。
就他本身来说,并不介意暂时出借自家浴缸,即便完全不理解睡在里头究竟有何种乐趣。可借用者非但未经报备便大咧咧地躺在里面,且抱著仅有的一床棉被,而现在是大冬天,这就决定了他无法潇洒地走出浴室。
不在浴缸里洗澡,可以。也在浴缸里睡觉,免谈。
很快转过几个念头,乾脆又一俯身,双臂使劲,连人——连鬼——带被子全给抄起,抱在胸前。
其实最省事的选项叫硬抢棉被,衡诸双方的实力差距,保守估计执行成功率达不低於百分之一千。
为什麽不采行?嘘!莫研究,不可说。
大步流星地穿过本就不长的走廊,回到亮著灯的卧室,不忘顺道捡起枕头。见识了血族惊人的复原能力,外带丁点谜样的惩罚心态作祟,於是不复清晨做同样动作时的谨慎小心,走到床边,迳直一松手。
噗!沉闷笨重的声响,来自落下的棉被与枕头和床垫的接触。也只有棉被与枕头和床垫接触。
很多时候,对微不足道细节的疏忽大意,或者轻敌,便足以扭转看似底定的形势、重定胜败局。
所以当张起灵察觉不对,一股理当却并未被一并抛开的重量早已老实不客气地“挂”上了他。被顺势带得下沉的身体立马做出反应,一边屈起膝盖撑在床面定住身形,一边以空出的手将那不是甩不出去但就没考虑要再甩出去的重量托住。
这一托可了不得,触手冰凉而滑润,一提之间,直接相贴的磨蹭感掠过下腹。腰际跟著一紧,给什麽环过、扣住。
这一蹭加一扣更是了不得,许是也拜先前接收到并积累著的视觉、触觉、听觉刺激所赐,灼热猛然打摩擦处窜起,竟让他险些哼出声来,得暗暗咬牙才按捺下。
忍,再忍,待异样消褪,不及研究自个儿到底是何时被“挂”上的,也没机会去顾虑那啥你两腿缠著我的腰我双手抱著你的屁股本身是一个多麽……多麽有碍社会和谐的姿势,甚且连四目相对都无,又闻新动静接续。
窸窸窣窣的解钮扣、扯衣领声後,湿润的、能从脊椎处唤起酥麻的舔吮,以一种不含半点传说中总与血族联系的优雅而只透出执拗坚定和急迫的方式落在了他的颈窝,那曾经被留下印记的地方。
吃饱睡,睡饱吃,果然乃生命本能,非人类独享专利。
也有很多时候,历史,必须藉由相似事件的上演再上演向前推进。
所以快转再快转,隔日,夕阳已落到对门那排两层小楼尖屋顶之下只剩最终几抹霞光的黄昏时分,张起灵终於在补过一场好眠後,带著颈侧又一个凝了血的新鲜咬痕,独自醒转於被子床单都给蹂躏得一团混乱且身边空著一个没温度馀留的位置的床上,彷如重回了故事的开端。
唯二差别,之一,在於这回他全然无需费力思索前夜碰上了什麽,谁能伤得了自己。手指轻触伤口,疑惑没有,升起的是极度不爽的杀气。之二,沉著脸起床盥洗後,他发现那体积不大但仍颇为空虚的衣柜里叠著的衣服少了一套,还是料子最好、最新的那一套。
——“被”吃了就跑,还带赠品放送,是人都很难爽的好呗!
噢!还有一个小差别,就是那盘被送来给他当赔礼的补血专用热腾腾猪肝被堆得更高了。只是对方不知基於何种谜样考量不再选择按响门铃亲自赔不是,改把猪肝山往张公馆一楼窗台一摆就闪得无踪无影。
另有很多时候,一件事情的发展,会因为旁观乡民的有力介入,整个失控歪曲到当事人预想不能的方向去。
所以啥也别废话了,快!快去抢一份刚刚才出刊的黑街权威八卦杂志——《叁周刊》。
Chapter 15
大抵上,冬季的夜都是晴朗的,一种水般凛冽寒凉的晴朗。
最後一抹红霞隐没在西方地平线,宛若黑丝绒上缀以数不清碎钻的星空彻底铺满天顶。白玉盘子一样圆满的月亮从城东数里外的小山丘顶端探出头来,洒下一道又一道柔和中带清冷的乳白色月光。
有一道月光,照进了黑街西段边角的又一条小巷。
与已然在故事中登过场亮过相的几条小巷弄都不同,这巷子不长,也不窄,几乎一眼就能望见底。然而,那股於黑街区廓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或多或少感受到的幽森阴郁气息,在此也是半分不减,甚且更盛,只因巷子两侧所有精致可爱得彷佛童话场景再现的三层红瓦白墙小楼前,偏偏都耸立著一棵树,一棵枝桠交错纠结的老树。
当空而落的白月光为落尽了叶片的秃枝勾勒出朦胧轮廓,夜风拂动下,就如妖怪悄悄探出的长手指,透著几分难以言说的诡秘狰狞。
如此画面实在搆不成啥赏心悦目好风景,倒不如拉低视线,平视身前。只消一眼便能发现,仅有几十米深的巷子里原来开有两间小店,一在巷口,一在巷底。
位在巷口的,是一间古董铺子。顾名思义,小店中进出流通的,全是来自四方、风格造型年代与国籍各异的古玩,摆在门口的结了厚厚一层海垢的小青铜香炉便是最好的标志。
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若是问起,铺子老板老海必会先笑咪咪地奉上一杯茶,再点著炉里的黑色香料,然後才神秘兮兮兼得意洋洋地开始解说:它啊,是从一艘数百年前沉没的海盗船上捞出来的,上头的铭刻,可是某种了不得的恶鬼呢!
闻闻看,恶鬼的骨头烧出来的味道,香不香?睡觉时点上一块,保证一夜好眠外带春梦连连,对年轻男人尤其见效。店里就这最後一块骨香了,百年不遇,错过机会可不再啊!怎麽样?考虑一下呗?连香炉一起买,价格更好谈哪!
话基本是不假的,只是海老板总会忘记在推销骨香时附带说明,今天的最後一块绝对不等於明天的最後一块。店里是真的没有了,不过,仓库里还很多。
位在巷底的,是一间小茶馆。茶馆,听著好简单,但看到此章节,相信铁与血写就的证据已足够充分,充分到足够让理性思维和兽性直觉在最短时间内达成共识——这条街上的一切,不可能如表象看上去那般纯良简单。
不错!连招牌都找不著却总不乏客人登门的小茶馆,不简单。
“唉——唷!反正现在只有我一个客人,你就再帮人家算一算嘛!花一点点时间就好了……”
而最最最不简单的,当属当家的老板娘。
“好不好嘛?文锦……”
不简单,真的不简单。当茶馆老板娘停止挑拣手边的花草茶香料,并从一列摆放整齐的透明小玻璃瓶罐堆中抬头,被刻意拖长了尾音的娇嗔声已经在耳边重复回响了至少一刻钟有。
隔著铺有厚厚刺绣长桌巾、点了香薰精油灯,边上另搁著几只成对骨瓷杯的柜台,定定地看向发话者。五秒对视,她终於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长气,垂下肩膀。
“服了你了!大小姐,又想算什麽?”
好不容易盼到期望的允诺,柜台另一边的唯一客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轻笑一声,立刻支起原本半趴於台面的上半身,摆出端正挺直的漂亮坐姿。
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放诸四海都无疑问的标准美女,眉目间还带点儿少女的稚气。珍珠耳坠、金手鍊,加之雪白脖颈上挂著的钻石项鍊,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且颇有几分奢华的打扮彰显了出身的不凡,估计乃千金小姐之流。
随著身姿改变,扎在她脑後的高马尾俏皮地左右摇晃。齐眉浏海下,画著淡妆、轮廓精致的巴掌脸上,一双大得有些超乎比例的眼睛眨动两下,放射出兴奋光彩。
“当然是再算算看‘那个’啊!你知道的。”
不料一听这话,老板娘却是一怔,接著将正向柜台下探去的右手收回,放回了柜台上。
铿!腕上的手镯发出碰撞脆响。
“如果又是那件事,我三天前才帮你算过的,不是吗?”
茶馆老板娘大人模样也生得十分年轻,但气质沉稳成熟,是个Style不同但同等赏心悦目的美人。她的话说得温柔平稳,毫无命令之类的强制意味,表情也没改变,可淡淡的言谈举止间,再傻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出,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隐性威吓透出来,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
千金小姐并不傻,没再出言央求,而是嘟起了嘴巴,脑袋向侧边一偏,改以眼神探询。又僵持几秒,见真没指望了,一声轻叹,落寞地垂下了头。
两人都不言语,没有第三者在的小茶馆便陷入静谧。
厚地毯、厚桌巾、从天花板处垂挂下的布幔、每一张椅子上的缎面靠枕,予人温暖舒适感的布置能隐去整个空间中发生的微小动静,连外边偶尔窜过的风声也一并隔绝。一时之间,仅见蜡烛与精油灯火焰跳耀,仅闻薰香与茶香萦绕。
还是沉默的制造者将之打破。几分钟後,就见老板娘优雅地拿过柜台边的一对镂金红玫瑰瓷杯,从小炉上取下茶壶,倒满两杯,将当中一杯推向前。
“小玲,缘分这种东西,心急也没用,强求更是求不来的。不要想太多了,你的时候只是还没到。”
被放柔了不少的语调带显著安抚意味。说著,左手将一绺从头巾中落下的长发撩到耳後。
“更何况,你连那个人的名字、身份都不晓得,要我怎麽帮你算呢?”
缓缓抬起脸,千金小姐的嘴巴虽然仍噘得可以吊猪肉,还是识相地决定接受这份善意,下这个台阶,於是端起骨瓷杯,在甜甜的玫瑰香气中细细啜上一口。
“好吧!不说这个了……欸!对了!”放下茶杯,她眼中又放出了兴奋的光。“文锦,你的小男朋友呢?怎麽这几天都没见到他?”
也刚喝下第一口花茶的老板娘费了好些力气才成功阻止自己做出喷茶这个极伤形象的动作。
铿!碰撞脆响改由杯底发出。
“拜托!他不是我的什麽小男朋友!”
“哦!你确定?”
千金小姐将眉一挑,饶有兴致地支著下颚,这回态度倒是强硬坚定,完全不受威吓了。
“唬弄我可是行不通的唷!我也算是熟客了,来你这边喝茶应该都有半年了,从来就没看过你请人帮忙。如今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来路不明就算了,居然还给包吃包住的,呐,不是小男朋友是什麽?”
店内气场产生了微妙的逆转。
“说!他到底是你的什麽人?”
才没包吃呢!心下暗暗吐嘈一句,对上不得满意答案誓不甘休的热切眼神,不若方才镇定的老板娘心虚地撇开脸。
“是……是……”
思绪疾走,想搜寻一个合适的回答,心却突然揪紧,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难以呼吸,忙背转过身,快步走向墙边的木矮柜。
“远房亲戚……吧!”
唯有如此,才能掩饰语尾的自我存疑,以及唇边溢出的一抹苦笑。
撇撇嘴,千金小姐的表情摆明对答案很不满意,却也找不出什麽不合理,再看人家转身离开去了柜子前,手上忙碌地不知翻弄起了什麽东西,好像也没了再搭理的意思,更进一步的追问便出不了口。她不喜欢被无视,更接受不了自讨没趣。
侧过身,有些无聊地将空空的小店打量过一圈,想著该再喝上一口花茶,目光忽然被一样不太合乎店内气氛的物事吸引。
跳下高脚木椅,缓步走向小茶馆的另一角,怀著好奇,她拿起那本八成是被前一个客人给忘在了某张茶桌上的《叁周刊》……
三秒後,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猛然暴起,直上天际。
Chapter 16
作为血族的一员——虽然始终停留在攻击力最低的级别,照理讲,不该轻易被人类所惊动,但那声明明不是但几乎就像在耳边炸开的惨叫还是成功地赶跑了最後一丝的赖床念头,让近几日来睡眠其实相当充分的他霍然睁开眼睛。
呼吸失控、心跳加速之类惯用形容自然套不上,可从瞬间拔高到近乎撕裂程度的声音里透出的强烈惊恐的确令他感到某种紧迫,背後寒毛刹那全炸起。更不妙的是,那是从女人口中发出的,无须置疑。
怎麽了吗?叫声在翻身坐起同时嘎然中止,过大的落差倒让重新降临的绝对安静变得诡异,凝聚不了安全感。
这是个问题,他因而再顾不上起床後上工前必先把头脸打理得乾净齐整的所谓“员工守则”,叠得好好地放在身边的制服直接给抛到一边,慌慌张张地冲出在角落处点有一支小白蜡烛以照明的阁楼小房间,开步就往楼梯奔。
顶楼、三楼……迈著并不算轻的步子,一跨就是好几级过去,腿够长,窄而矮的小木梯也不能跟古堡里气派的石阶相比拟。
拐角处的灯没点著。不要紧,黑暗种族视物从不需凭藉光明。
三楼、二楼……尖叫又起,这回却不仅仅是尖叫。靠得近了,听出当中还掺有歇斯底里的话音,似乎是“怎麽可能”、“天啊”、“那是谁”之类语词的重复。
什麽意思?谁?疑问才涌出,胸口突然一窒,宛若被什麽猛抽了一下,一张挂著轻蔑笑容的美艳面孔随即於眼前浮现。
不痛了,伤好了,但敏感的身体依旧存有鲜明记忆。难道说,那个女人找来了?不好!她该不会也对……
一楼到!抬手掀开挂在楼梯口旁月形小拱门上的厚重浅紫色布幔,脚步不停,一头扑进柔和烛光与馥郁香气充溢的空间里。
“文锦姨——噫!”
黑影一闪,一个低垂著头的娇小人影蓦地阻在了身前一步处。
厉害啊厉害!不是本来就等在这儿,居然是见他出现故而从不知哪个角落咻一下以瞬移这般高难度方式靠过来的。
心立即一揪,高悬半秒,然後被放回原位。是女人,但不是前几日碰到的可怕女人,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完全不同。另一方面,未见半分混乱的小店和眼角馀光瞄到的正从柜台後缓步挪出的熟悉身影也间接告诉了想像力丰富的吸血鬼此地并未真发生如方才种种推测般糟糕的事。
不过,这是哪位?
“吴邪!”
下一秒,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出他的名字。
“霍……霍小姐?”
浑身一麻,他惊讶地瞪大双眼,头略略一低,与正半仰起脸的女人四目相对。一下子意识到刚才发出恐怖尖叫的原来就是她,内心顿时生出後退个两三步的冲动。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那种音高,一点都不适合无预警近距离体验。
可惜,人家并不想给他拉开安全距离的机会,两只白皙纤细的胳臂轻扬,柔柔细细温温软软的掌心倏地分别从左右贴上他的脸颊。长睫毛一扑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立时更添上几分男人看了一般都很受用的迷离。张口,发话神情却又透出俏皮来。
——怪了!刚刚疯了似的尖声喊叫的人真的是她!
“你帮我看看,我美不美?”
於是吸血鬼傻住了——主要不是被电的,那感觉占的比例绝对不过半。
他与她并不算熟,相识的时间说来很短很短非常短,但已非第一次在小茶馆里见面了。双方都不是沉默内向的性格,加上彼此分别具备的“新进店员”与“老顾客”的身份,稍微的认识自是有的,至少数得出她是城中某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姐,基本过著众星拱月的日子,自我感觉又良好,仪态啊教养的都算不错,所以……
所以说,现在这是怎麽回事?放声尖叫完再问人自己美丽否,喝醉了吗?可是没闻到酒味啊!精神受了重大刺激不成?
“嗯,美——唔!”
视线才刚向一侧飘移开,企图搜寻眼下不知为何竟然不来解围的唯一救星的踪影,覆在他脸上的十指就一紧。面颊被掐住,外带指甲微微扎进了肉里,一点点疼。
女人的脸色变了,明显对被徵询者不够专注的态度有意见,伸长了光洁细嫩的脖颈,可能还踮了脚尖,略侧向一边的巴掌大小脸登时又贴近几分。
“吴小邪,不准你敷衍我,仔细看看再回答!”
“美。”
注意力是集中了,目光是听话收回来了,他的注目焦点却受对方的姿势影响而产生自身难以克制的小小偏差,不去看美美的大眼睛翘睫毛与樱桃小嘴,反倒滑到了人家的脖子上。
“很漂亮。”追加的三个字听著无比诚恳,发自真心。
“既然很漂亮……”女人满意地点头,松手,但“亮”字还没说完,面色已转青,落下的手已改抓在他的肩上,随之拚命摇晃。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我到现在还找不到满意的男朋友?为什麽好不容易看上一个,都还没机会认识他,他就先跟别人搞在了一起,还被拍到那种照片?同样是男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麽?”
什麽为什麽?哪个男人?什麽照片?我该知道什麽啊我?状况外的吸血鬼几乎要落泪了。
刺耳魔音有效提升了再次启动的歇斯底里攻击杀伤力,导致的晕眩强度简直可以跟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一回不小心踩空古堡阶梯一路滚到底有拚。如果不是因为这麽做有浪费食物的顾虑并且贫血又是血族最讨厌患上的毛病,他其实想吐血。
文锦姨呢?到哪里去了?救、命、啊!是啊!这厢气氛正激昂热烈的当下,前不久悠悠晃过的那人影,上哪儿去了?
幽香弥漫的茶馆内,一个远离月形小拱门与柜台的角落,点有小灯的矮桌边、摆著靠垫的木椅上,但见名唤文锦的老板娘手捧当期八卦杂志一本,百分百专注地投入在了对封面照片的研究考察工作上。
“真没想到呢!平常那副样子,喜欢的竟然是这种姿势……口味好重,果然人不可貌相……”
看、再看、继续看,直到确定了正常人类狗仔的照相机功能有限,无论看得多久、多用力,影中人物都不可能像施过魔法的照片那般另有动作延续与改变并发出对话以及对话之外的声音,她才终於死心般放下书,沉痛摇头,长叹出一口惋惜无比的气。
“唉!太可惜了!那到底是谁呢?偏偏就没有拍到脸……”
Chapter 17
午夜已过。日暮当时从城东几里外小丘陵顶端爬起的那轮满月,此时悬挂在了中天之上,更偏西一些的位置。
不再是初升时温润的乳白,而是被堆积於屋檐墙顶秃树枝处的厚厚一层霜映衬得越发剔透,剔透到近乎透明的银白。霜降之夜,月光满城,宛如天降一场无声无形也无感的雨,既擦亮了整座城市最醒目的地标,十字大道上,尖塔高耸的市政大楼与老教堂,也没遗忘黑街西段边角,一条被落尽了叶片的老树们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巷。
或许是建筑设计者当初的巧思吧!小茶馆楼顶上,斜度极大的红色屋顶一角,有一个突出的小平台。砌上高度及腰的镂空矮栏杆,摆上些小盆栽,若是兴致更好些,添一张茶桌、两把木椅,就成为一处可供悠哉游哉欣赏风景的所在。
物尽其用乃值得赞赏的优良品格之一。此刻,平台上确实有个人,也确实正望著夜景。
坐在离地足有十几米高的栏杆上,面朝外,双脚悬空,双手随意支在身子两侧,及踝的深红紫色长裙裙襬与披散著的长发随飘忽流窜过的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摆盪。一种不管怎麽看都有点儿危险的姿势,让陈文锦做来,却是那样的自然容易,貌似跟窝在店里那些摆了靠垫的木椅里没有差异。
没了做生意时的老板娘气势,也没了发现头条八卦时的兴奋劲,彷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月光浸润下,她的脸上读不出显著情绪,眼睛只眨也不眨地向著一个方向眺望——说是凝望更贴近。
灯火渐隐,白日里各具相异风格样貌的建筑物轮廓越发模糊。月色与夜色交相融,沉睡中的古老城市化为一座辽阔渺远的幽蓝色大湖,一眼望不著边际,望不见底,但见碎光粼粼。
正南方,遥远的、跨越了十字大道的另一头,新城区纵深处,有一团淡淡的雾气萦绕。
不知究竟这麽坐了多久也望了多久,月亮又向西下滑了些,终於,有拖得略沉的脚步声从背後的小门传出。
陈文锦头也不回地问道:“小玲回去了吗?”
声音在身边停下了,却没听闻回答,於是转过脸。见来者在左手边的栏杆前站定,本来好好的一件上衣眼下皱得像抹布,胸口好像还湿了一块,脸颊上另有几处给人捏出来的红印子,配上一副有些憋气又不晓得该如何发作的表情,她不由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失恋的女人,本来就不是容易安慰的。”
轻笑中,右手向上抬高寸许,一个绘有青色花纹的胖胖白色古董小茶壶和两只与之成套的小瓷杯就凭空出现在了手心和栏杆之间。
一杯散发柠檬香气的热茶送了过去,收到的却是透出浓厚委屈与谴责意味的眼神。
老板娘大人倒是不以为意,接著又给自己也斟上一杯——从唇角加大的上扬角度判断,更有可能是从中感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乐趣。以优雅而缓慢的方式喝上一口,直到暖意完全流入了腹中,开始向四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发散,才又笑著发话。
“小邪,你这两天去哪里了?”
接下来的几秒钟可谓极其精彩,委屈和埋怨一扫而空,诧异、恐惧、心虚、满足、歉疚等多种表情走马灯般迅速从被点名者面上掠过,最後归结为疑惑。
“我不是去秘药铺子买东西吗?回来的路上走岔了,碰到一个女人,她——”
“女人?”陈文锦打断了诉说,将关键字重复一遍。
点头。
“哦!”她也点头,语气里多了些了然,像是弄明白了什麽,跟著一挑弯弯细细的眉,“美女?”
又点头。
“果然是这麽回事。”她摆摆手,“算了,不怪你,血族本性一贯如此。不过……”眼中有促狭和一点点无奈,“你没吓坏人家女孩子吧?”
拜托!是那女人吓坏我吧!差点连我的命都要了!
然而,故事进行至此总算得以“正名”的主人公之二吸血鬼吴邪没能让申辩以及真正的重点遭遇出口,因为自认得出结论的聆听者已经没了再对这件事情追根究柢探问详情的兴致,不再盯著他,把脸转了九十度,又投向了面前铺展开的城市夜景。
叹口气,双手捧著散发暖意的小茶杯,他也把视线远远地投出去。
不算陌生了。自从一个多星期前意外得到收留,落脚於此,每个关了店後的午夜,都会见到作为屋主与小店老板娘的她穿过他所暂居的阁楼,登上这块视野极好的小平台,用一种既像是缅怀又像是有所期待的复杂神情,不言不语地对著南方的新城区眺望上好一阵子,似乎这动作是必不可少的“仪式”,不这样做,一天就不算真正结束,就无法入眠一样。
为什麽呢?是看到了什麽,抑或想要看到什麽?
疑惑不仅於此。又是为什麽,她能毫不犹豫、毫不畏惧地——甚至是理所当然地——主动收留一个素昧平生、连为何前来又来自何处都说不清楚的纯血种吸血鬼,并且表现出对血族的高度熟悉理解?即便欠缺历练,他也晓得,这不寻常。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巫,他们体内流著的,都是有别於一般人类的血?
可如果仅仅是如此……意念流转间,他瞥了一眼她姣好的侧脸。可如果仅仅是如此,自己心中涌动的那股似曾相识的、面对家人一般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生?
不是不想问,不是不曾问,只是总得不到正面回答。隐约中有个想法,凡此种种,连串的问号,只怕会牵动一个不能够轻易触及的原因。
从某个角度仰望,成排的楼房宛若蹲踞街角的巨兽。巨兽的头部,有两个小小的影子。
承接风的吹拂,月光的洗涤,这里是城区北沿,老旧的、阴森的、自有生存规则的、良民不可轻易涉足的地方,距离北门和城外芒草遍生的荒野仅一步之遥。而与此遥遥相对的正南,目力可见的极尽之地,雾气缭绕。
同在一座城市,同被一道绵延的老城墙围绕,却能有完全不一样的景致。
当吴邪回过神,强烈的被注视感驱使著他微微转脸,即刻对上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
“会想家吗?”
直接承认有点挂不住面子,又不敢拿手上的杯子撒气,他只好磨牙,“不让我回去,至少要给我个理由吧!三叔那个老狐狸,到底啥意思嘛?”
敛下目中暗含的审视,陈文锦摇了摇头,“时机大概还没到,再等一下吧!血族的当家总不会是糊涂的。”
说完,她便想端起杯再喝上一口茶,不想风水轮流转,竟立即被一股强烈的被注视感阻住。转脸,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文锦姨,你脸上,这边……”就见那双眼的主人指了指眼角,“怎麽多了几道细纹?没睡好吗?”
咻——乖乖不得了!这阵风,怎麽冷得像冰、利得像刀?
“还、敢、说!”
重重放下茶杯,陈文锦赫然沉下脸、眯起眼,面上青光隐现。黑发在脑後张狂飞舞,有迎风疯长的趋势。
“是谁没把‘蛇沼泥’买回来啊?”
意识到自己说了句非常十分有够极度很欠抽的话,吴邪一下刷白了本也没多少颜色的脸,连忙陪笑道:“那……明天……不,今天!今天晚上我再帮你跑一趟,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
老板娘大人满意一笑,顿时风止。
“不过,换你看店,我去吧!”又想了想,改口,“不,我看乾脆别开店了,我们一起再去一趟定主卓玛那儿,顺便多挑点材料。留你一个,我不放心。”
“我又不会吃了你的客人。”
“我怕我的客人吃了你。”
甫定下神的吸血鬼一呛,“我没那——”没来得及抗议完,便觉眼前一抹红紫色人影闪动,手上一轻。
一秒都用不著,坐在栏杆上的人已回到了平台内。衣裙平整,双手空空,没有青花瓷古董茶具,什麽都没有,除开空气中渐渐飘散的袅袅柠檬茶香。
大隐隐於市,认真计较起来,在黑街里开茶馆兼算命营生的女巫未必就比躲在森林里盖糖果屋拐小孩的那种好对付。施点使唤无生命物的小魔法就跟呼吸吃饭一般等级,无须思考便能做到的事。哪怕哪天跑到了沙漠里,甚或雨林、沼泽之类恶劣地方,只要她愿意,大概还是能随时摆上一桌午茶或晚茶。
吸血鬼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地怔愣著,一只微温而柔软的手突然贴上他的前额,温柔地揉了揉浏海,又一绺绺地将它们顺下。
“好啦!就这麽决定。不早了,我去休息了。”
好似让这番带安抚味道的动作触动了某段依稀的记忆,感到那只手抽开,他猛地扭过头去。
“文锦姨,我……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很久很久以前。”
正离去的背影一顿,但只是一顿。
“对了!小邪。”眼看下一步就要钻进门里了,陈文锦才幽幽开口,内容却与他的疑问全不相关,“海婷来找过你。”
“海婷?找我?”
“是啊!这两个晚上连著来了好几次呢!问她有什麽事情也不说……”
没声了,也没了人影。
不解所以然地摸摸鼻子,吴邪转身趴回到栏杆边,上半身略为前倾,侧头,沿著巷子望了出去。
巷口,大叔老海的古董店已是灯火尽灭,大门紧闭。然而铺子楼上,一扇雕饰精致、挂有粉色双层帘幕的圆形小窗後头,依然透出几丝暖暖的橙黄光芒。
半夜胃痛得在床上打滚,滚到早上六点,实在不行,请了一天病假。然後晕到中午爬起床,下午就慢慢生出了这篇。所以大概是胃痛下的产物。
Chapter 18
彩色琉璃桌灯、织花双层窗帘、红木古董床、波斯地毯,其他族繁不及备载。风吹不透、雨泼不穿,空气让壁炉里跳跃的火焰薰得暖暖。
这是一个布置精巧而色调柔和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是一名少女,一名芳龄十七的非资深青春少女。
“唉!”秦海婷有种感觉,似乎自己这一辈子能叹的所有的气,都在这两天给叹光了。
“唉!”为了呼应这个很是浪漫又带几分悲剧与宿命色彩的非理性——简单定义就是脑残——念头,她情不自禁又叹出一口气,双手毫无意义也没真正用上力地揪起了膝上摊著的一条浅蓝色围巾。
组成这条长围巾的所有部分,在一个星期以前还只是几团适合给猫咪拨著玩的毛线球。
有句来路不明的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作为少女的秦海婷,正在尽情发挥利用这项上天赋予的崇高权利。
“唉!”揪啊揪啊揪,似乎觉得光是坐在床沿发愣叹气不足以排遣内心明媚的忧伤,也怕真一不留神弄坏了拚著好几晚只睡两三小时打出来的围巾,哪怕仅仅勾出一个小疙瘩都会心疼死的.
她索性霍一下抱著那所谓的心血结晶站起身,趿上室内拖鞋,绕著床与桌子和三层小木矮柜围成的小空间转起圈子来。不过才转上七百二十度,又扭头看向了被两层帘子覆盖住的窗。
脚步不慢,心理活动更是快。奇怪!到底上哪里去了?都差不多要三天了吧,为什麽还没有看到他回来呢?买办茶馆需要的材料用得上那麽长时间吗?应该不用才是……
难道说,他不回来了?可是……可是……
叩叩!
还没可是出个因为所以,一阵清脆的敲击声先吸去了注意力。与之同时,疑似拥有自我意志的双脚已鬼使神差地领著她来到离窗户极近的地方。
以右手将秋冬两季才用得上的厚重窗帘掀起。在那之後是一面玻璃,薄而透明,并且总被擦得一尘不染。
当玻璃外边的景象随同月光映入视界,十七岁少女的眼睛一瞬瞠大,瞪得猫咪似的溜圆。
砰——刷啦!如同北冰洋的海水灌入破了洞的船舱,隆冬夜风呼啦啦涌入被推开的窗,只消滴溜溜一卷,壁炉火焰晃动,室温暴跌。
“小吴哥!”
但那有什麽要紧?秦海婷甚至没能发现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话音拉得再高也不能掩饰但基本与寒冷无关和兴奋暨紧张有关的颤抖。
“你……你回来啦!”
小姑娘的天生怕冷众所皆知,哪怕仅是待在楼下店铺里也要怀抱手炉暖身子。可这时不冷,真的不冷,有股热流生自胸口那颗一下快了也稍乱了跳动频率的心。
屋外,与窗沿水平距离不及半呎而垂直距离有近一米落差处,颇为粗壮结实的老树杈上,稳当当地站著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年轻男人。巷底小茶馆新来的服务生,她所认定的亲手织出的围巾的主人。
不论照明强度,单论特定时刻对特定气氛的烘托营造,人造光终是略逊於自然光。别不信,就说现在秦海婷眼中所见吧!冬夜即景一幅,画面整体以带淡银的白为基底,没有半片叶子的老树枝桠参差,高处的树影斜斜洒落下,然而这一道道加总起来占去大部份空间的黑线偏生全避开了被放在视野正中央重点位置的深夜来访者。
而此人,何止端正的五官与修长的身形轮廓?连带衣著细节无不看得清楚:袖子卷到手肘处的雪白衬衫、黑长裤,还有仍系在腰间的黑色长围裙,乾净齐整得就像刚浆洗熨烫过的一样。标准的茶馆服务生制服,她最喜欢、印象最深刻——事实上也是截至目前为止唯一看到过的,他的打扮。
所以,他该是收拾完茶馆之後直接过来的。
判断一出,她突然有点後悔。早知如此,今晚,不,确切地说已经是昨晚了,该趁打烊前再去一趟的,那样就可以早点见著面,也省得自己坐卧不宁地煎熬这许多个小时了。
不过……一个声音立即在脑中小声地提出反驳。要是去了,他就不会自己找来啦!
自己找来……自己找来……关键词语自动重复播放,然後,轰!秦海婷听见了脸部微血管的爆裂。
天!他来找我!他居然一回来连衣服都没换下就来找我,而且还是直接爬上树来敲我房间的窗!可我……我明明没留话让他一定得过来,更没说有东西要送给他……
这麽说,莫非小吴哥他……他其实也……对……对我……
只差最後一步便要将结论推导出,兴奋兼紧张过度的缺氧感先逼使意识回归了现实。
双手十根指头简直要跟睡衣裙襬绞成了一团。眨眼,说巧也是真巧,留意到人家的领口。
小茶馆服务生制服不至於正式到连领结都齐备,白衬衫最上头,没扣上的第一颗钮扣後头,隐约露出一片光滑肌肤和一对匀称漂亮的锁骨。
大冬天里,只穿这样站在屋子外头,肯定会冷的,非常冷。冷,添衣服先。
至此,兜兜转转好大一圈的思绪终於又因怕冷的天性回到了正题。秦海婷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中居然空了,低呼一声,急忙低头寻找。幸好,围巾只是落在脚边。
捡起,稍作整理。轻咬下唇,深深深呼吸。
跨前一步将身子紧挨至窗边,双臂伸长,拿出比帮店里那些百年古董茶壶花瓶撢灰尘时的温柔更加温柔的温柔,将围巾套上对方的脖颈。
“那个……我……”
看尽一个女孩子的每一面,不比海底捞针容易到哪里去。
倘若让古董铺子当家海大叔以及所有曾被狠狠宰过的冤大头们知道,小小年纪便已几乎能把古玩买卖鉴定生意玩转的海婷姑娘原来也有娇羞到低下头不敢直视交谈对象且连短短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的一面,会呕血、捶地,或者喷泪?
“嗯,这是我打的,希望你能……收下……”
间歇起落的风正好於此时止息,周遭异常安静,也平静。
一从窗口递出,长长淡蓝色围巾便让枯枝间成束落下的光芒包围、浸透。只因抹上那麽一层若有似无的银粉,光线流转折射间,被染进了毛线中的平板色彩竟似得到某种能够从静止状态中挣脱的谜样魔力,幻生出几许迷离。
双手下滑到围巾末端,轻握被一缕缕抽成了流苏状的尾巴不放。秦海婷还是略低垂著脑袋。
这个时候,如果她能抬高自个儿依旧泛红的小脸,拿出目不转睛盯著人不放的勇气,以她绝对不弱的观察力,其实应该能捕捉到一些事情,一些不怎麽合乎既有认知甚且有相互牴触倾向的矛盾现象。例如最明显的:窗都开了,招呼都打了,来者竟反常的不言不语无动静,只任由她独自努力诠释怀春少女的惊讶惊喜兼之惊人幻想与自我陶醉能力。
然而她不能,也压根想不到那个层面去,爆发的感性将理性彻底打压。只是看,看著自己略略发抖的手;只是听,听著任何即将响起的回答。
静定中,彷佛过了一世纪这样久——少女式浪漫夸饰,实际上并不超过半分钟,总算等到了回应。
“这麽漂亮的东西,送给我,你确定?”
也是夜访者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疯狂跳动的心险些再被话中用上的形容词震得失掉节奏。秦海婷用极大的力和极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那麽……”
下颔一紧,脸就被抬了起来。
伫立窗外的深夜访客向她伸来一只手,极度冰凉的手,并且俯下了身。不咧嘴,不露齿,一种难以言说的笑意在眸光闪动的眼底满溢。
“作为谢礼……”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线,应该欣喜的,难道不是?可当彼此的视线在理当呼吸可闻的距离毫无闪躲地深深交会,秦海婷却由突然打心底强烈发冷的身体反应中感知到一股不明所以的陌生。
但,已无法厘清其来源并定义了。
唇瓣一凉,有什麽如羽毛般拂过。而後,颈侧,两瓣无温度可言的唇,轻柔贴附上。
Chapter 19
说来,张起灵对“白昼”这概念本身无甚喜好或意见可言,可有在黑街游侠杀手群中挂头牌此一不可动摇的事实摆在眼前,就决定了他极难得见到一日中最灿烂的阳光。
不过,这个中午例外。远离主街区的小巷子尾一向相当安静,纵使这几日莫名多出好些个挂著相机於阴暗处徘徊张望不去的不明人士。
门铃以三分钟一次的频率被按响五回後,张公馆一楼的大门才被开启。
十二点过一刻,也是食物香味会在大街小巷弥漫的时段。一个冬季里晴朗到有些难得的日子,碧空如洗,略带点金黄的白晃晃光芒落在对门邻居的黑瓦屋檐上,落在被踩得无比光滑的青石板地上,落在街灯柱表面正逐渐融化的白霜上,落在照相机的镜头上,折射、反射。势头虽不若盛夏烈日凶猛,仍让应门的张家户长有极短暂的一阵目眩。
够不爽了,更不顺眼的是来人脸上的墨镜与表情。
“组织突击检查!”
抛出意味完全不明的一句,黑眼镜大咧咧地一笑,然後抓准张起灵在直接甩上门和使出必杀技戳破墨镜这两大选项中做考虑的二分之一秒空档闪身钻进门内,两个箭步走到客厅中央,估计不至於被一把扔出去的安全位置。
在略重的关门声中回身。镜片作掩护,目光首先射向某人颈侧。确定了有未愈的啃咬痕迹,笑容更盛。
“哑巴张,我真服了你。”
话音甫落,被换作哑巴张的那位立刻皱起了眉头,冷冷地扫来一眼。倒是不为这个不多好听可极为贴切写实的绰号,而为低血压起床气睡眠不足心情欠佳以及其他某些不方便说破的因素加总下,他的思维有些不能理解现在是啥子状况。
见这副绝对称不上友善的反应,黑眼镜居然一点也不失望,嘴角更往两边拉开,几乎要咧到了耳朵去。
“嘿!给我料中了,你果然还不知道。”
从大衣内掏出一样书本模样的物事。手一扬,凌厉飞行轨迹一道。
啪啦啦——书页於飞行中翻飞振动所激发的声响,很有几分暗器破空的感觉。
“这两天可卖翻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买到的第二本,给你留个纪念吧!抓拍得可真不错啊,你那姿势,够男人!”
话没说完,人已大方地转身向楼梯,边跨步边拉长了脖子做迫不及待张望状。
“对了,‘嫂子’呢?你反正都有种办事不关灯还连个窗帘都不装,就别藏著掖著的,整条街都知道了,还顾忌什麽?叫出来大家见见面,认识认识,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说到这,刻意一顿。
再开口时,不正经味道明显得连聋子都听得出,“难不成,你是上哪个狼窝绑了个狼女回来当性——”
二次停顿来得突兀,除了差一个字就讲完的问句,也包括爬到了楼梯一半处的脚步。
屋内气温突然掉下来,急趋冰点。黑眼镜能感到一股气息从身後滚滚升起,势若排山倒海,刹那淹没整个空间。
不好!是杀气!
楼梯底下,客厅中,缓缓从手里的当期《叁周刊》封面收回视线抬起脸的那位,面色竟难看到了一种穷言语所不能形的地步。
“喂!哑巴张,你别、别冲动……”
不是吧!怎麽会有这样开不起玩笑的人?我说的话很严重吗?那照片也不是我拍的啊!黑眼镜不由连声在心中叫苦。
不管怎样,为一本八卦杂志的封面头条纠结计较都太浪费力气了。电光石火间於脑中否决掉加速冲上二楼和突围奔出一楼大门这两项想来有趣可後果恐怕不太妙的提案,他一改笑谑意味浓厚的语气。
“不说笑了,我有正事。”
室温下跌即刻中止,短暂静止後,缓慢回升。
在沉默爆发边缘紧急煞住车,张起灵轻轻啧了一声。虽然没有直接开口爆粗——气质和角色形象发展路线都决定了咱们的男一号万万不合适这麽做,寒光迸射的眼和双臂收紧的肌肉线条还是表达出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无言威吓。
减去杀气,空气密度与压力大幅缩小至正常值。空荡荡的客厅里,得到足够回旋的声音便更显清晰。
“街上出了命案,楚光头通知我的。今天清早,街西那边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小姑娘。”
双手撑著阶梯栏杆,发话者语速平稳。背靠在了距离最近的一面墙上,听话者依旧保持沉默。
生老病死、离合悲喜,八个字涵盖了人的生命旅程,解释了於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的每一出戏,任黑街如何自成一格也不能自外於轮回。更进一步看,特异的生活模式决定了此地半数以上的住民无法等到白发苍苍才终於在儿孙环绕下安祥闭眼。因此,他们虽不至於对死亡淡漠无感,但也不至於过份恐慌或惊奇,不论它用何种方式降临在了谁的身上。
另外,游侠杀手既非吃公家饭的警察,也非私家侦探。这一行看似没有原则,不受约束,其实正相反。更少的规矩,决定了规矩本身具备更高的不可推翻性,而当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当非正常死亡事件发生,受害一方提出委托并给出充分线索,那麽自可以在谈妥价码後有条件地协助缉凶,甚且直接下杀手,将之不留痕迹地做掉。
但,怎样都不负责查案、破案,这项工作牵涉的种种,绝非这个职业应当涉及。各司其职、互不侵犯是让一个规模庞大的社会维持稳定运转最基本不过的铁则。
所以,这句话必须有下文,并且是不太一般的下文。
黑眼镜略低下头,面上再寻不著半分笑意。
“那女尸的喉咙被咬开,行凶者……”语调显著被加重,深黑色镜片此时却遮挡不住眼神的转变。
“几乎吸乾了她全身的血。”
张起灵手中的杂志瞬间碎裂为雪片。
Chapter 20
说来,吴邪对“白昼”这概念本身其实是相当好奇的,可浑身所有血管里头流淌的都是属於黑暗种族并且乃纯血族的血,就注定了他基本无缘得见一日中最灿烂的阳光。不过,这个中午例外。
位在高耸尖屋顶底下的小阁楼一向相当安静,纵使最近的日子多出了一个来路成谜偶尔还夜不归营的不明住客。
急促脚步声沿阶梯由远而近,接著是什麽东西被用力掀开来的大动静。
差一刻午後一点,清冷与温煦的两股相异气息并存的时段。一个冬季里晴朗到有些难得的日子,天朗无云,比月光强烈不知多少倍的光束落在屋檐外小平台栏杆上,落在几盆正舒展枝叶的香草植物上,落在漆花木门上,落在门边悬著的小风铃上,如瀑、如海。
虽只是在阴影中无意识瞄上一眼,仍让被拍醒过来的吸血鬼感到无法遏抑的目眩。眼睛有点疼,更疼的是被十根手指所掐紧的双肩。
“小邪,我有话问你。”
寒著脸沉声吐出一句,茶馆老板娘陈文锦蹲在自个儿那口过往当作衣箱而今暂且出借权充睡床的大型老铁皮箱前,即便姿态依旧是无可挑剔的优雅,面上,以及听著亲近的称谓中,却罕见的没有了半丝温柔。非仅如此,蹙起的两道细眉更透出些似是怒意的情绪。
看著从铁皮箱里支起上半身的吸血鬼那副给掐得又痛又迷茫外加十足十状况外的表情,她忽地一抬双手改拧上他的脸,拇指一顶,将嘴角向两边扯开,迅速扫了眼那两根尖且利的牙,又凑近他唇边轻轻嗅了嗅,这才松手。
站起身,长裙裙襬转出一个漂亮的弧,向楼梯口移动同时抛下第二句话,“给你十五分钟,到楼下来找我。”
滴答、滴答、滴答……
前文曾提及,万万不可小觑那些样貌不似一般女巫的女巫,只因宛如仙女姊姊下凡来的严重不足龄外表底下,往往隐藏著不轻易示人的超级别雄厚实力。
於是,当小茶馆墙上的小挂钟秒针勤奋地转过十来圈後,气质不似一般吸血鬼的吸血鬼乖乖出现在了月形小拱门口。
不见火焰摇曳,放置於桌边与屋角处的所有烛台上,颜色与造型各异的蜡烛仍然沉睡,带著身上几行细细烛泪。尽管如此,整体空间却不显幽暗,两扇临巷的窗将日光由屋外引入,穿透一层白纱帘後,扩散并稀释在了淡香回绕的空气里。
静谧非常,遵循黑街“日落而作”的潜规则,小店尚未开始营业。
寻常的这个空閒时段,陈文锦多会待在自己位於二楼的房间里,或是洗蒸气浴,或是敷沼泽泥面膜,而後煮上一大锅香喷喷的秘方养颜美容汤,再笑眯眯地自力解决乾净。若出现在一楼,肯定是为整理补充柜台後不下数十个装满了花草香料的瓶瓶罐罐,抑或为店内换上别种色系、别样风格的布置。
能做的事很多,总之,绝少如今日这般,面色凝重地在柜台前的一张高脚木椅上静静坐著,双目凝视正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似在思索什麽。
听见布幔被揭起的细微声响,她转过头。虽展开眉头,小小地牵动了一下唇角,然而隐有暗潮翻腾的眼睛不够合作,所以脸上还是没有笑。
放下按在肩头的手,走到离她最近的另一张椅子旁,已经把头脸梳洗齐整衣装穿戴好并彻底清醒的吴邪却笑了,不是很夸张,但也没刻意做收敛,带了点小歉意。就他的感觉,从满头雾水地爬出铁皮箱到边揉著肩膀边踏上一楼地板,耗去的时间应该稍微超过了十五分钟。
“摆在箱子旁边的制服不见了。大概昨晚下楼的时候太匆忙,不知道被我扔到了哪里去,怎麽都找不到,还好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套备用的……”
陈文锦唇边十五度未满的上扬霎时消失,眉头二度接近——这回是紧蹙了。
定定地看了看映入眼帘的那件雪白如新的衬衫,张嘴,却又把到了口边的话吞下,将脸也转了回去,再次望向正前。
铺著漂亮软垫的高脚椅就在身边,吴邪却坐不下去了。
“怎麽了?”
这样的她令他感到陌生,虽说第一眼便对她生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本身就是一个难与理性思维认知相合的的吊诡概念。
一旦动摇到内在对安全感的倚赖渴求,再微小的讯息也可尖锐如针螫。他不会真忘记自己身处的是一个陌生的——同类几乎不涉足的、若以真实身份示人,很大可能也不会得到接纳的——环境。
“发生什麽事了吗?文锦姨。”
陈文锦倏地闭上眼。并不是全然寂静,可这一刻,一坐一立的发话者与听话者都分不出哪怕一点感知去接收挂钟秒针的行走。
“小邪,还记得半夜我在屋顶平台跟你说的话吗?”她的吐字很慢、很慢,“我说,海婷来找过你。”
猛然再睁开的眸子深处闪过锐利寒芒。
呼!柜台边,一根被放在透明小杯里的蜡烛顶端窜起火焰。焰色竟偏蓝绿。
“然後呢?我下楼回房之後,你去哪里了?”
吴邪瞪大了眼,脸上有藏不住的诧异,呆愣两秒後才摇著头从跳跃的焰光上拉回视线,“直接睡觉了,哪儿也没去。”
“是吗……”
吸入一口气,用力呼出。纤细身形晃动,陈文锦跳下高脚椅,随即脚尖一旋,在极窄的空隙中侧过身子。
几个连续的小动作确实制造出了一点杂音,可不足以完全掩盖茶馆大门处突然响起的一些动静,怪只怪他们仍把全副心思放在了彼此的举止和对话上。
“海婷死了。”仰头,她定定逼视。“半夜在房间里被咬开喉咙,吸乾了血死的。”
“怎麽可能?”才压下惊呼的冲动,吸血鬼紧接著僵在当场。
脑中白光闪过,他想他明白了。“文锦姨,你怀疑——呜!”话说不完,不为自觉蒙冤时理当升起的悲痛,为的是疼痛。
别说闪躲了,连做个心理准备都不能,左手腕骤然被一股袭自身後的力道紧握。好像能生生把腕骨握碎一样的强大力道。